小内侍低着眼睛看地,這便看清了他連睫毛上都沾了一層雪。他道:“回娘娘的話,奴才賤名徐問行,是直殿監的,方才是在……在抓蛐蛐。”
“抓蛐蛐?”李思齊眯了眯眼,有些好笑道,“這會你是要上哪抓蛐蛐去?”
“回娘娘,是奴才不小心把宋押班的蛐蛐都弄丢了,所以宋押班讓奴才來找回去。”
李思齊下颌原本柔和的線條,此刻已冷冰冰地繃成了一條線。
“你們宋押班人在哪?”這個明豔的少女在這一刻真正拿出了中宮皇後的威嚴肅穆來。
徐問行頭垂得更低了:“押班他,就……就在前頭。”
李思齊哼出一聲冷笑來,道:“你先起來,跟在後頭,本宮倒要看看,你們這位宋押班要翻出什麼浪來?”
身後的人早已停了彼此交頭接耳的聲音,此刻都肅肅然噤了聲。
于是帶着一行人又往撷芳園深處走了會兒,果然瞧見一株深褐老梅下立了個修長的身影。
許是聽見了聲音,那人便轉過身來。
風聲寂然,梅枝細弱的末梢顫了顫,抖落花上碎雪,恰恰落在他的肩頭,刹那如一朵花的開謝。
他穿了一身青色團花圓領袍,雪白的内領襯着他白淨的脖頸,身姿宛若天成,隻消這般立着,便如一株倚風垂柳,于弱質中天然生出一段騷雅。白玉素月似的臉上,單薄的眉似畫師無力而多情的一提筆,一雙眼微微上挑,唇似點朱,莫名便有種豔麗勾人的味道。而他右手腕挂一串十二子的鳳眼菩提子念珠串,此刻落在指節彎曲處,一隻手緩慢地扣着一顆顆念珠,似一段靜默的頌唱。
若幻似真,近妖偏佛。
他露出個水中浮月似的笑來,端端方方地跪下叩首:“奴才拜見皇後娘娘。”
李思齊這會兒松開了方才一直架在花澗小臂上的手,往前行了幾步,冷冷道:“宋押班好大的威風,這樣的日子叫自己手底下的人去抓隻蛐蛐。本宮倒是想不明白了,是怎樣的蛐蛐,還能比個大活人還重要了?”
宋宣垂首,一段瑩潔白潤的頸脊正如身側覆着雪的枝桠,柔弱而遒勁:“那是陛下的心愛之物,前幾日便一直心心念念着要聽它冬日蟲鳴。現下被這蠢笨的奴才給弄丢了,陛下若是怪罪下來,奴才人微言輕,可擔當不起。”
他說得不卑不亢,陳因分明,可李思齊的臉色像染了霜,一陣叫人惴惴心悸的沉默之後,她擡手狠狠地往宋宣臉上甩了一巴掌。
這清脆的一聲,叫在場諸人的心都抖顫了。
宋宣被打得臉都偏了過去,臉上卻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謙卑地垂着頭,仿佛用無言宣告自己甘願忍受一切磋磨。
李思齊最厭惡的就是他這種不動聲色的做派:“你擔當不起,可本宮擔當得起。本宮今日瞧宋押班這般大的氣性,還以為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了。不過現在看來倒也不是,你确是還能掂量得清自己幾斤幾兩。”
她撫了撫鬓邊因方才動作而落下的幾縷碎發,像是在撫平自己心裡頭的愠怒似的:“陛下乃寬厚之人,不過隻是一隻蛐蛐罷了,難道還能為此大動幹戈嗎?這世上陛下喜歡的東西可多了去了,丢了一樣,就再尋一樣,有什麼放不下的?”
宋宣像是聽不出弦外之音,面色如常道:“皇後娘娘說的是,是奴才淺薄了。”
李思齊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終于極淺極淡地笑了笑,半轉過身子指着先前那個小内侍道:“宋押班,本宮瞧着這奴才倒也是個性子踏實的。既然他在你那處犯了錯,不如就來明粹宮裡伺候着。這個面子,本宮可要得起?”
宋宣身子俯得更低,“娘娘折煞奴才了。能得娘娘的青眼,也是他的福氣,奴才豈有不願的道理。”
或許是他的一退再退,總算是取悅了皇後。李思齊最後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像看一樣被廢棄的不值錢的物什,然後便轉身往回走了。
等人漸行漸遠了,宋宣才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輕輕撣去下擺上沾着的雪,既而擡手掐下枝頭的一朵梅花,有些發狠似的撚了撚,那胭脂紅的花汁便點染在他白淨的指尖,白紅相間,是叫人心驚的凄美。
待過了半晌,他朝着眼前足迹紛亂的小徑笑了笑。這一笑,眉眼間的豔麗粲然如花開灼灼,叫剛破開陰翳的天光也黯然藏入雲絮之中。隻是沒有人瞧見,也就沒人能讀懂,他究竟是為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