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般言辭,這般作态,哪怕裴牧居再遲鈍,也不能不明白過來了。他是看着謝枝長大的,知道她這般神态,是為真情流露,原本直沖天靈的一股怒火,霎時如兜頭澆下一盆冷水。
他的雙手甚至因激憤與心寒交雜而不住顫抖起來,但他又不欲讓謝枝窺見自己的心思,便小心将手藏于袖中。
他明白謝枝向來是吃軟不吃硬,這會兒便強裝平靜無波的模樣,把謝枝手裡緊攥着的茶杯拿了出來,擱回幾案上,重新給她沏了一杯:“阿枝,你莫要生氣,老師歲數大了,這麼些年下來也難免有些好為人師的毛病,你莫放在心上。”
果然他這麼一說,謝枝原本倚仗的氣勢一下子便彌散無蹤了。她連連用力地搖頭:“老師哪的話,是我不懂事才是。”
裴牧居看她平緩了幾分,這才說了自己最想說的話:“阿枝,但是有些話老師也得與你說說,否則便是害了你。須知日久見人心,這世上有多少至交好友,臨了臨了,還是分道揚镳呢?這位李公子,我或許是不熟悉,可是有件事,在京中可是人盡皆知。”
頂着謝枝忍着好奇的目光,裴牧居仍舊不疾不徐道:“九年前科舉時候,這位相府的大公子雖剛入舞象之年,卻成了會試會元,在京中一時可謂風頭無兩。不過……
“後來入了殿試,他卻被點為末名。”
到了這兒,裴牧居便點到即止,不再多說了。他看了眼謝枝,看着她臉上浮現出一種茫然和無措,便知道自己這番話起了作用。他知道謝枝自小便是書癡,濡慕的也是有才學之人,怎會瞧得上一個殿試的末名?
謝枝低垂着眼,可她在想什麼,卻隻有她自己知道。
裴牧居本來有滿腹的話要囑咐自己這個最心疼的弟子,但他明白今日不宜再多言了,便說道:“阿枝,你父親把你嫁到相府,實在是淺顯短視之舉。京中風雲詭谲,誰料得到明日又是什麼境況?總之,你在相府有任何委屈之處,便叫阿歸傳書于我,我定想辦法為你周旋。現下天色已晚,為防相府的人多心,我還是先送你出去吧。”
謝枝若有所思地跟着裴牧居起身,快走到門邊時,忽然問道:“老師,那如果……如果我想離開相府,離開京城,回到江南自己一個人過活,你可以幫我嗎?”
裴牧居把剛開了一條縫的門又壓了回去。他覺得自己方才似乎又猜錯了,看來謝枝對那位李公子并沒有自己所猜測的心意,恐怕隻是姑娘家對好友的善心罷了。于是他暗地裡松了口氣,道:“若沒有那位李公子的和離書,這事确實會不大好辦,不過待我細細回去計較,定能想出個周全的法子來。你想什麼時候走?”
謝枝輕聲道:“和離書……大公子會給我的,對他,我也不能不聲不響地就離開。就等到……等到那日,還請老師能在父親接我回家之前,叫人送我出京吧。”
裴牧居覺得謝枝真是長大了,自己越發猜不透她的心思了,但他還是鄭重地允諾了她。兩人這才并肩朝外走去。
兩人本來各自揣着心事,是以一路無話,可走到了一樓,都不禁感到有些奇怪:“這不孤樓裡,怎麼一個人都沒了?”
離方才那番辯論,早已過了幾炷香的工夫,衆人難道還聚在那兒不成?
謝枝心頭疑惑着,正擡步邁過門檻,卻隻聽“砰”的一聲巨響,什麼東西從天上掉了下來,直直地摔在她面前。
裴牧居眼疾手快地把謝枝往後一扯,伸手擋住她的眼睛。
但是謝枝已經看到了——
那是一個人。
殷紅的鮮血像炸開的煙火似的,浸染了她的錦衣華服。她的腦袋好像摔破了,幾乎瞧不出人五官的模樣,但那雙眼仍舊睜得大大的,大得幾乎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似的。
這個人,謝枝曾經見過,就是當日在相府,她遇見的那個滿臉青紫的女人——鄧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