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潔,本為女子之德行操守。可這德行,這操守,又是為的誰呢?”樓道口擠的人愈來愈多,謝枝非但不怯,望着對面乍白乍紅的臉色,反生出一種快意來,“女子同為父母所教養,所以這一為的,自然是父母了,否則父母顔面掃地,贻人笑柄,便是做女兒的錯。女子年歲既到,便應出嫁,因此二為便是自己的夫君。諸位以為然否?”
幾個學子面面相觑,隻覺得謝枝話裡話外反倒是朝着自己這方說話,便都遲疑着點點頭,可又猜不出她接下來又要賣什麼藥。
“所以,這才是古怪之處。原來自古以往,重貞潔求貞潔的都是男子,與女子自己并無幹系。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又怎可求諸于人?因此,諸位既看重貞潔,不如以此二字自省己身言行,而不是以此為借口,窺探閨閣,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
“好!”唐尋熱烈地拍起手來。他這幾日為流言一事奔走,聽的腌臜話絕非謝枝今日聽到的隻言片語可比,心中早就憋屈得很。這下他雖被謝枝一番話繞得有些雲裡霧裡,但見對面吃癟的表情便覺得暢快。他也不将周遭嫌棄厭煩的目光放在心上,拍了好一會兒的手。
“夫人此言差矣!”坐在後頭的一位學子顯然因這番話惱怒非常,起身便道,“人之異于禽獸者,莫過于知羞識廉,克己複禮。一個人讀書明理,應以修身為先,達者才可兼濟天下。若守貞潔,明廉恥,隻是浮于表面,為父為夫,那麼縱然此女子言行循規蹈矩,但心中仍舊是個不貞不潔之人。所以貞潔二字,并非男子苛求女子,而是女子應嚴于律己,防意如城。”
“好!!!”這會兒,圍看的人群不約而同發出更大的歡呼聲。方才說話的學子一下子便有了底氣,昂起脖子,一甩衣袍,像隻已經鬥勝了的公雞又坐回了蒲席上。
他斜睨着謝枝,觀她如何作态。孰料等身後沒了動靜,謝枝也清脆地拍了拍手,然後說道:“公子這番話雖看似公道,實則卻有失偏頗。‘貞潔’二字,實乃男子為女子所造之金枷玉鎖,怎可與尋常道義混為一談?難道,偷竊是失貞?逞兇鬥狠是失貞?殺人越貨是失貞?”
看着對方嗫嚅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謝枝又不疾不徐地添了一句:“公子可切忌為了今日與我一夕之勝負,強賦說辭啊。”
這時候,又一學子起身說道:“夫人所言貞潔别于一般之道義,我亦認同,因而要将此二字加于男子身上,便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自古男子三妻四妾,天經地義,可女子豈能心猿意馬,朝秦暮楚,身侍二夫?”
謝枝反問:“你們男子不是向來喜歡吹噓自己海納百川,明月入懷嗎?可為什麼女子能容忍自己丈夫的三妻四妾,你們男子卻不能容忍自己妻子有第二個丈夫呢?”
“這不是荒唐嗎?”
“恬不知恥!寡廉鮮恥!”
身後傳來混雜成一團的貶斥聲,謝枝聽在耳中,神色卻沒有一絲變化。
方才說話的學子雖覺得她這一問實在是胡攪蠻纏了些,卻仍舊整了整衣襟,故作恭敬道:“女子天生體弱,不事生産,是以需依附男子才可存活于世。而男子,下至販夫走卒,可以氣力賺生計,上至王公貴族,可以謀略治天下。男子娶妻納妾,力之所及,有何不可?女子要養活自己尚且不易,還妄想二夫,難道不是不知好歹?”
謝枝又笑起來。
那學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還以為她是無言以對,不知該作何态了。他想着對方到底是相府的少夫人,不可真把人給得罪了,正想說句轉圜的話,那一邊謝枝卻開口了:
“我少時讀《莊子》秋水篇,深覺坎井之蛙之狹愚,世上應無人能及,未料想閣下竟猶勝之。”
謝枝又喝了口茶,問道:“敢問閣下何方人士?”
那人被她說得惱怒,卻不敢發作,隻忍着氣答道:“在下京城人士。”
“我大晉南北縱貫五千裡,東西橫跨又有五千裡,疆域廣闊,地大物博,其間名山大川,飛禽走獸,珍奇異寶,不可勝數。閣下以己一厘之見,而揣度天下萬萬黎庶,正如坎井之蛙不識大海之汪洋浩瀚,實在是見笑于大方之家。”
那為首的學子目含擔憂地回頭望了一眼,看那人漲紅了臉,生怕他沉不住氣,自己雖心中也憤懑,但到底也想着大局為先,忙奪過話頭:“還請夫人賜教,我等眼界,究竟狹隘在了何處?”
“江南兩浙路有個地方叫明州,此地百姓多以蠶桑為業,有紡織、刺繡技藝精湛之工女,其資産往往倍甚于尋常平民男子,敢問這位公子,若以你方才所言來衡量,那這些工女也可娶個三房丈夫了?”
那人嗫嚅了半天,說不出半個字來,最後憤憤地往蒲席上一坐,頭往邊上一扭,不再看她了。
一時,竟再沒有人站起來說話了。為首的學子遲疑了片刻,想着該說些什麼話才好結束這荒唐的局面,又能給己方留下幾分顔面。
誰料謝枝這時候起身環顧四周,看着衆人神色各異,最後又把目光落在了對面學子的身上,緩緩開口:“其實我方才的話錯了,但這是因為我們說的事情,從一開始便錯得徹頭徹尾。
“爾等表面雖說的是男女之别,實際卻是貧富與權勢之别,攀龍附鳳、捧高踩低之心,已溢于言表。正如我今日從始至終一直對諸位惡語相向,諸位卻隐忍不發,其實不過是畏于相府權勢;可誰又能想到,我眼前如此溫潤和順的諸位,竟在國子監中對舍弟拳腳相加,其實亦是仗着自家權勢,以為我将被相府逐出家門,便可欺壓到謝家頭上來。
“諸位現下或許仍舊心有不甘,但我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過我與諸位仍舊有别。我是君子,是以隻動口不動手。諸位以衆欺寡,以大欺小,以勢壓人,即使沒有今日這一番辯論,也早已落在小女子的下風。”
謝枝故意用牙齒咬出“小女子”三字,聽得對方目光亂竄,卻一個都不敢看向她。
謝枝飲盡杯中最後一口熱茶,攔下了要為她添水的門役,搖了搖頭,輕聲道:“多謝小兄弟今日行的方便。”
那門役在此供職日久,見慣了不少文人雅士,卻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朝自己道謝,而這人方才還口吐珠玑将對面駁得啞口無言。他愣愣地看着謝枝扶案起身,似是渾然不在意在場或驚或異的目光,從衆人自覺分開的一條道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