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玉慢吞吞地折好那頁紙,遞給齊召南:“我自會請人幫襯他,我還不會愚笨到讓他孤身一人去面對我父親那幫人。”
“可是如今朝堂之上,除了裴尚書……”齊召南遲疑着把紙收了起來,看着李承玉那雙黑洞洞的眼睛,又把後頭的話給吞了下去。
“我意已決,不必再多說了。”
聽他下了最後的判語,齊召南雖不甘願,但還是依言和唐尋一道從書齋退出去了。唐尋臨走前又不禁回頭望了一眼,他看到李承玉放下了筆,入定般坐着,一半沐浴在陽光下,一半浸沒在陰影中。
然後他便和齊召南沉默地走在抄手連廊上,任池中枯敗如腐泥般的荷葉的莖一搖一晃的,像風中殘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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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枝被骊秋扶到屋中歇息時,腦中仍然是一片愁苦的混沌。
她不欲讓骊秋看穿自己的心思,卷起被褥靠牆裝作睡去,直到聽到離去的腳步聲,才偷偷淌下兩行淚來。她這時候甚至沒去想自己如今在這京中是如何地丢醜現怪,隻是茫茫然然地想着,李承玉莫不是已經厭棄了自己?
她仿佛被這個念頭燙到了一般避之不及,可數息之後又猶猶豫豫地把這念頭拽了回來一遍又一遍地揣摩,像是拿鈍刀子割着心頭肉,既疼得厲害,又莫名淋漓地暢快。
她簡直以一種苦行僧般怪誕又恒久的毅力來煎熬着自己,渾然不覺天色已暗,屋中掌燈。
一雙溫熱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她被子外的肩膀,驚得謝枝半坐起來,臉上淚痕未幹。
原是李夫人又來看她。
李夫人哀戚地凝望着她,掏出帕子來替她揩幹淨眼淚,柔聲道:“好孩子,别傷心了,骊秋都跟我說過了。其實這事說來都要怪我,若不是我讓你陪着我去福甯寺,也不會出這種意外。”
謝枝回過神來,忙搖搖頭。她一直猜想是因為自己偷聽了那道士和鐵面具談話,所以遭此橫劫,原是自己多管閑事了,怎能埋怨到旁人身上去呢?她勉強自己鎮定下來,輕聲說:“母親這話實在折煞我了。歹人的心思,本就無從猜度,母親怎能将罪過攬到自己身上呢?”
李夫人幫她捋了捋貼在額上和頰邊的淩亂的濕發,又道:“你自己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我也不希望你因為外頭那些空穴來風的謠言責怪你自己。其實今日承玉來找過我一回,他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
說罷,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檀木錦盒來,放到謝枝手中,示意她打開來看看。
謝枝依言做了,卻見裡面靜靜地躺着一枚镂仙鶴的象牙印章。她不解地望回去,卻聽得李夫人道:“這個東西,是相府的内印。當初我們本就約好,從福甯寺回來後,我就會把相府的一應内務都交給你。中間雖生了些波折,但好歹總算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這枚印章,從此也就是你的了。”
“而且在這關口,隻要此事一經傳出,誰都會知道你從此便是相府正正經經的主人,那些謠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謝枝忽覺手中那塊冰涼的印章燙得厲害,熱得她眼中又湧起淚來。她忍着哽咽道:“多謝母親體諒,但我恐怕自己難以擔此重任,隻是幫襯母親您便已足矣了。”
“這是哪兒的話呢?”李夫人繼續柔聲細語地安慰她,“這是如今還你清白的最好的辦法,也是承玉的想法。不過,你病體尚未痊愈,這幾日隻需好生靜養,府中諸事先由馮管事料理。等你徹底康複了,再讓他慢慢把事情都交給你。馮管事是府中的老人了,你跟着他學,不會出什麼岔子的。”
李夫人已說到這般地步,縱然謝枝是出于萬般感激與畏怯而想要推拒,也多少會顯得有些不知好歹了。她靜默了片刻,才把那枚印章攥緊在手心裡,鄭重而懇切道:“母親,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您放心,我日後一定盡己所能,好好料理府中事務的。”
“好好好,”李夫人臉上這才綻開個松快的笑來,她扶着謝枝的雙肩讓她躺回床上,道,“不過你現在可莫要思慮這些了,好生養病才是最緊要的。”
謝枝窩在被褥裡,睜着一雙淚眼點了點頭,見李夫人正要起身,心念電轉間竟大着膽子問道:“母親,我想問……我還想問,您可知道這謠言是從何而起的?”
是了,本來一樁劫案,本傳成了如今這般模樣,若說并沒有人有意為之,恐怕也不能叫人信服。
李夫人被她兀然叫住,臉上漫過一絲遲疑。她沒有去看謝枝,隻是盯着搖晃的燭火,幽幽道:“其實這件事,我也問過承玉,但是我卻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謝枝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求母親告訴我。”
李夫人觀她顔色,又撇過臉去不忍看她。兩人僵持了片刻,才聽得李夫人低聲道:“是裴家……”
“……”
謝枝無言地躺了回去,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格外平靜道:“多謝母親,我明白了。”
李夫人看她似乎沒什麼異樣,才放下心去,又囑咐道:“那你莫要再多想,好生歇息才最要緊。”
謝枝點點頭,乖順地目送李夫人出了門,而後雙眼如浸了墨一般,比外頭的天色還黑。
她心中思緒簡直如波濤起伏,躺了好一會兒,愈覺不安甯,于是拿過挂在床邊木桁上的十樣錦色的團花外袍裹在身上,又罩上氅衣,悄沒聲地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