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風很大,總能刁鑽地從衣縫間鑽進去,貼着脆弱的皮膚吹。落盡了葉子的樹枝活像幾個傀儡,在風的擺布下,在白牆上搖晃着雜亂無章的影子。
後屋有一間屋子單獨辟出來一方池子,是專給李承玉做藥浴用的。謝枝站到了門口,已經感受到了裡頭湧出來的熱氣,硬生生把籠在自己身周的寒氣都逼退了。
她抹了抹臉上早已幹涸的淚痕,又用冰冷的手背敷在熱乎乎的眼皮上半晌,覺得應是瞧不出異樣了,才擡手敲了敲門:“大公子,是我。”
裡面傳來隐約的水聲,又過了一小會兒,便聽得李承玉道:“進來吧。”
謝枝走進屋,覺得此處比外間熱上了不少,為防水汽濕滑,腳下鋪的也是上過漆的木闆。屋裡熱氣蒸騰,像起了濃霧似的,但她還是能看到李承玉正坐在一方雞翅木三圍屏白鶴立松紋的羅漢榻上,将将系好寝衣的帶子,低垂的眼睫沾了水汽,平素裡總是蒼白的臉難得帶了幾分紅潤,如拂曉時梅花上的幾珠融雪。
他看到謝枝時,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歡喜來:“阿枝,原來你已可起身了?不過你大病初愈,怎麼就下床走動了,也不叫侍女們伺候你?”
謝枝在李承玉的身邊坐下,像是在怔怔地出神,一雙手卻幾乎要扭成了一團麻花,最後她終于磕磕絆絆地說道:“大公子,多謝你,我……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李承玉總覺得她的樣子不大尋常,臉色籠上一層霧般迷蒙的困惑:“你這是說的哪裡話,追根究底,到底是當時沒有在寺中保護好你,又惹來諸多麻煩事。不過你不必為此苦惱,京兆尹已在追查當日擄走你的歹徒了。”
說到此,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謝枝的神色。當日他看到現場情形,便發覺那歹徒雖将謝枝劫走,最後卻似乎并沒有傷害她,那腰傷似乎更像是意外,旁邊還有一堆燃着餘燼的木柴堆,顯是為了她取暖。他不是未曾懷疑過謝枝是否和那人相識,但現下看謝枝這般失魂落魄的愁苦模樣,他不由暗自懊惱自己的多疑,幾乎是彌補般說道:“我先前已讓侍女們把我床上的褥子都換過了,你不用擔心我過了病氣給你,在你身子大好之前,就先在那兒休息吧。”
謝枝覺得雙眼又泛起酸來,她擡手揉了揉,壓下淚意,而後才嗫嚅着說:“大公子,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了。”
李承玉沒聽清:“什麼?”
又是片刻的沉默,謝枝的眼淚一下子像從屋檐下挂着的雨珠似的落了下來:“我想回家。”
她眼下身在相府,說的自然不是這個家,而是從前的那個家。她哭得很小聲,眼淚卻掉得那麼傷心,雙手緊抓着榻沿,卻仍舊止不住微微顫抖着,像隻從巢中探出頭的幼鳥,又因着外頭的酷烈而瑟瑟地縮回了巢中。
李承玉隻以為她是因了這一遭的事,又害怕又委屈,自個兒心裡也愧疚起來。他沒法去看那雙流淚的眼睛,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哭得發了皺。“我明白的,隻要時機成熟之後,我就會想辦法安排你離開。但是現在,你父親……”李承玉本想說你父親還沒有達成所求,恐怕不會接納你回家,可又想着這麼一說,怕是要惹得她更傷心了,于是便含糊其辭地略過這一段,“至少現在,若是我強行想要和你休離,外頭的那些風言風語便越發要甚嚣塵上了。”
謝枝聽他籌謀着未來如何妥帖地送自己離開,心裡像有一團火和一團冰交織在一起煎熬着。她好似被人摔到泥巴地裡一樣,摔得稀巴爛,于是她不想再哭了,用手背把臉上的眼淚抹幹淨了,低聲道:“多謝大公子,我方才是胡說的,你不要放在心上……那,那我先回去了。”
“……好。”李承玉目含擔憂地望着她起身,“要不還是讓骊秋過來服侍你吧。”
“謝謝……但是不必了,我身子好了許多了。”
謝枝走到屋外,其實并沒有離開。她在檐燈下站了許久,任夜風一個勁兒地撞到她身上,然後像分流的河水一樣繞過她。
她明明來時一無所有,可到日後離開的時候,卻似乎要把一樣很重要的東西留在這裡了。她在這一刻明白了自己在半昏半醒間為何要抱着李承玉哭了,因為這命中必将經曆的失去,她已經從此刻開始不舍了。
凄凄冷冷的月光照在池上,聚成一團殘缺的模樣。
真冷啊……她想着,卻又覺得身體裡有一團火在燒,而李承玉好似幹柴一般,隻是與他片刻交談,就燒得這團火愈來愈旺,連她因哀恸而數日暗沉的雙瞳又燃起光亮來。
她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腳尖一轉,反向馬廄走去。她曾聽骊秋念叨過,唐尋每日夜裡總愛待在馬廄喂馬,還要神神叨叨地同馬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