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潘棠赴宴。

這次宮宴依舊設在清思殿，依舊會有盛大的馬球表演，隻是領隊的人不是嚴瑛，沒機會見到她飒爽英姿了。

對此，潘棠頗覺惋惜。遙想三年前，她來清思殿參加除夕宮宴，馬球賽精彩，阿姐跳蘭陵王入陣曲，一舞傾城.....

皇宮中設宴一般都會選在清思殿，一是場地夠大，二是皇後喜歡沿襲舊制，按照先祖的傳統，清思殿就是專門建來宴群臣的地方。

再次乘馬車進宮時，潘棠覺得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彼時她還在為婚事苦惱，也一心想着進宮和阿姐見面。

怎料想，回首繁華如夢渺，物是人非，可她卻再次踏足此地。

潘棠打起十二分精神，說不緊張是假，那都是安慰給曼姝般若聽的。她深知皇後将她宴請來肯定沒好事，想到此，覺得有些疲憊，阿姐已經逝去，她也避世隐居，難道皇後心中對她還有怨氣？

宦官引路，沿着宮道一直走，路上也遇到不少以前見過面的貴女。相識的其中大多都已經成親，梳着婦人發式，還有些年紀小的也已經準備議親。

像潘棠這種年近雙十，還沒有嫁人的，實在是少數。說一聲離經叛道确實不為過。

般若看着前面一個人的背影看了許久，疑惑道：“娘子，前面那個是...三娘子嗎？”

曼姝也看了一眼，“還真是三娘子。我們要追上去嗎？”

“不必了。”潘棠道。“不必去打攪她。”

聽聞趙家夫人與夫君成婚之後，琴瑟和鳴，夫妻恩愛，更是在一年前誕下一子，延續了趙家三代單傳的香火。為此，趙老爺欣喜若狂，錢本就多得沒處使，滿月酒就吃了整整十日的流水席。

這件事，潘棠是聽說了的。她很高興潘蘿能嫁得良人，也很自覺地不去打攪。

但潘蘿也發現了她，轉身走過來行禮，潘棠避無可避，隻好原地站着。

潘蘿道：“二姐姐近來可好？”

潘蘿看上去長大了不少，未出閣前看隻是個有些瘦小的清秀姑娘，此時再看，已經變得雍容起來，臉頰變得豐盈，膚色更是白裡透紅。長發全部盤起，端莊又大氣。

潘棠笑笑，“我很好呀。許久未見你，變漂亮不少。”

潘蘿低頭，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去挽二姐姐的手，但斟酌一下，還是沒有勇氣。

“走吧，那就一起過去。”潘棠道。

兩人并排走，一路上随便聊了些家常，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們都十分默契地沒有觸及心裡真正的想法。潘棠覺得這樣就挺好，各自安好，各自都有圓滿的結局。

但她可以感受得出，潘蘿有話想對她說，隻是沒有下定決定。潘蘿不說，她便不提。

“夫人。”

趙澄從後面趕來，一把将潘蘿拽到自己身側，溫柔道：“夫人怎麼走得這麼着急，都不等等為夫。”

“我...以為你一會就回追上來呢。”

趙澄微笑：“沒事。”

他眼睛瞟了一眼潘棠，眉頭微皺，眼神閃過一絲嫌惡，“夫人怎麼和這個人走在一塊？”

潘棠聽到，無所謂地笑笑，頭瞥向一邊。她對潘蘿道：“我先走了，有時間再聊。”

“好，一會我去找二姐姐。”

潘棠帶着兩個丫鬟先走，潘蘿站在原地，看向趙澄的目光微嗔：“二姐姐從未對不起你我，夫君何必對姐姐要有偏見？”

趙澄将她手攥在手心，“雖然潘棠陰差陽錯促成你我姻緣，但她數次損我顔面也是事實，反正我就和她過不去，你說你選誰吧。”語氣竟然帶着撒嬌。

潘蘿将手抽出來，獨自往前走，趙澄三兩步又追上。潘蘿道：“我自然是選二姐姐。”

——

申時，馬球賽準時開始，衆人都去觀景台上湊熱鬧。潘棠站在人群末尾，慶幸這馬球賽精彩，無人和她搭話。

但事實證明，隻要人有心找她，肯定是找得到的。

崔錦姝帶着幾個打扮同樣貴氣的夫人走過來，笑盈盈道：“這馬球賽好生無趣，我向來不喜這種粗俗的東西。這不是潘尚書府上的千金嘛，叫什麼來着？”

旁邊一個道：“是大名鼎鼎的潘棠潘二娘子吧。”

“哦，那我可想起來了。畢竟雙十年華還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全長安城也隻此一位。”崔錦姝道。

潘棠皺眉，拉住身邊蠢蠢欲動的般若，想轉身離開，卻再次被人圍住。

崔錦姝嘲道：“别走啊潘娘子，怎麼現在變成縮頭烏龜了，人年紀大了，膽子反倒變小了？”

崔錦姝三年前嫁入永敦侯府，做起了高高在上的世子妃，成親以後執掌中饋，管着世子那一屋子的美姬小妾，嘴皮子都練得更加利索了。說起話來那叫一個殺人誅心，可見在後宅沒少下功夫。

潘棠淡淡笑着回擊：“我剛剛看見隻山雞飛過去，想去找找。”她重新在崔錦姝面前站定。

“你...你嘲諷我？”

“并沒有。”潘棠淡然。

此時，潘蘿發現她們，朝這邊走過來，道：“二姐姐，你們在說什麼？”

“隻是閑聊。”潘棠道。

崔錦姝一下子來了興緻，“哼。原來是趙夫人來了。說起來，你們潘家三姐妹，如今隻剩下兩個，你們是該更親近些。”

“崔錦姝，嘴巴放幹淨點。我阿姐是陛下親封的穆賢皇貴妃，由不得你诋毀。”潘棠語氣加重，潘芙是她的逆鱗，不容任何人都說不得。

崔錦姝冷笑，“随便說一句你就急了？真是姐妹情深。不過你們潘家姐妹向來如此啊。”她舉起兩根手指，比在潘棠和潘蘿面前，“畢竟，是連夫婿都可以交換的親情，好叫人羨慕呢。”

“那是自然，我妹妹和趙澄琴瑟和鳴，趙澄為她遣散府中所有姬妾，再也不流連煙花之地，确實叫人羨慕。不知，永敦侯世子昨夜又宿在樂安坊哪位美姬的溫柔鄉裡？”

潘棠嘴上絲毫不留情面，抓住崔錦姝痛處就使勁踩。

潘蘿在一旁聽得傻了，心裡狂點頭，這才叫真正的殺人誅心。崔錦姝方才說的話，二姐姐絲毫不在意，根本不會被傷到。

“哼。”崔錦姝惱羞成怒，環顧四周那幾個平時和她相熟的夫人，此時皆噤若寒蟬，沒一個人替她說話，深覺心寒。

她放狠話：“潘棠你等着，别以為你以後就可以潇灑，有時候，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說完便氣沖沖離開。

将人氣走，潘棠心裡舒坦了，隻是有一點點疑惑，剛剛崔錦姝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是什麼意思？她腦海中浮現皇後虛僞的笑。

金烏欲墜，馬球賽順利完成。

夏日裡白晝格外長，天能一直亮到戌時往後。

此時恰是酉時，晚宴開始。皇後娘娘也不是完全不懂變通，比如說這次宴會，就安排在了清思殿外的草地上。

因為夏日宮殿裡炎熱，擺滿冰塊也散不去熱氣，所以便趁着晚風清涼，在外面舉辦宴會，美其名曰：“賞月宴”。

宮殿外寬闊的草地上，早已經擺好坐席，兩排坐席平行，每坐席都配有一個宮婢服侍。

不久，皇帝駕到，山呼萬歲。

潘棠在末席悄悄看向景隆帝，這是她第三次看見這位帝王，不是是不是錯覺，她發覺景隆帝似乎比三年前更加蒼老了一些，鬓角隐隐有白發。

景隆帝和旁邊宦官耳語幾句，微微蹙眉。

景隆帝向來以寬厚著稱，眼底疲憊卻依舊面容和善，甚至不讓人覺得這是個威嚴的帝王，而是位和善的兄長。

“今日是家宴，大家不必拘束。”他道。

話雖如此說，但誰又敢在皇帝面前失了儀态，衆王公貴族都受過良好教育，私底下再如何跋扈，面上也是恭恭敬敬的。

潘棠垂着頭，給自己倒了杯酒，這晚宴才剛剛開始，她就不想呆了，真想趕緊回去。

唯一覺得寬慰的，就是這酒壺裡的葡萄酒，一喝就是正宗西域特産，不是長安人自己模仿釀造的。她淺嘗一口，為此欣喜一笑。

景隆帝從開宴就一直蹙眉，直到一宦官又在他耳畔耳語幾句，才松開眉頭，他道：“今日還有一人要來，是我們大虞的功臣。”

此話一出，衆人皆好奇，能是什麼人？

沒等太久，清思殿宮門口就走進來個青年。

黑色錦袍勾勒健壯身形，白玉蹀躞帶束起窄腰，一身落拓不羁。整個人呈現出威嚴姿态，帶着濃濃壓迫感和貴氣，讓人看一眼就移不開眼睛。

淺色眸子裡情緒極淡，像是長安冬日化不開的霜雪，讓人不寒而栗。

他的長相立體深邃，人群中一眼就能讓人注意到。少年時，他臉上的異域感其實不太強烈，但如今，褪去稚氣，深邃的眉眼再難掩藏。

潘棠看來，眼前這個人，陌生又熟悉。

衛琢行禮，景隆帝終于喜笑顔開，趕緊安排人讓衛琢落座。座位安排在臨近首席的前排，和潘棠恰好是斜對角。

潘棠手裡攥着酒杯，不自覺地使勁，沒發覺自己的目光在斜對方停了許久。

身後，曼姝和般若同時倒吸一口涼氣，般若甚至差點喊出來。潘棠轉頭對兩人輕輕搖頭。

景隆帝笑道：“朕還以為子珩不會來了。”

“陛下禦旨，臣怎好違抗？”

“那不見得。”景隆帝哈哈一笑。

“子珩退敵于壟山之外，大挫突厥，至少可保邊境十年安定。”

衛琢謙虛道：“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皆是臣子本分。”

“你父親可安好？定遠侯多年駐守邊境，勞苦功高，又培養出子珩這樣的國之棟梁，朕心甚慰，此次必要重重賞賜。”

“多謝陛下。”衛琢不卑不亢。

一番談話下來，景隆帝對衛琢的态度很明顯，在場衆人都能看出陛下的欣賞之意。看向衛琢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