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棠來到佛堂,見宋婉慈跪在佛前,她跪在了母親旁邊,誠心拜了拜。
随後站起身,道:“母親的新衣裳穿得合身嗎?”
宋婉慈緩緩睜開眼,站起來道:“不知道。”
那新衣服是專門給宋婉慈做的,為了明天的婚禮。宋婉慈的衣裳多是素色,也不隆重,明日是大日子,于是專門給她做了件新衣裳。
潘棠知道,母親定然是沒有試穿過,但也沒有再過問,而是道:“女兒明日就要嫁人了,許久未見母親,特意來告别。”
宋婉慈盯她良久,沒有說話,手中佛珠一顆顆撥弄着。上次兩人見面,還是除夕宮宴時,但當時兩人并沒有什麼交流。再往前,就是在這個佛堂了,宋婉慈逼迫潘棠嫁人。
如今潘棠真的要嫁人了,宋婉慈卻什麼都沒說。
像是不在意。
潘棠問:“母親不是希望我嫁給趙澄,那我嫁了,母親高興嗎?”
宋婉慈走近,瘦得皮包骨的手将潘棠的手握住,捧起,宋婉慈語調平靜道:“嫁人以後,要多聽夫婿的話,好好侍奉公婆,你的性子頑劣,要多收收心。”
意外的,不是責難,而是叮囑。雖然不是什麼好聽的叮囑,但這也是多年來潘棠頭一次在母親口中聽見叮囑。
“母親這是....”
“希望你嫁人之後,能好好過日子。你走之後,我會帶着你弟弟的謝意,為你祈福。”
潘棠一把将她的手掙開,後退一步,“又是弟弟。母親,你還沒有走出來。”
宋婉慈舉着兩隻手,沒有放下,過了一會後才怔怔地放下,“是我欠他的,是我們欠他的。”
“他已經死了,死于一場意外。已經八年過去了,弟弟的魂魄在哪我不知道,但你卻将自己活成了一個鬼魂。”
宋婉慈斂目,眼中隻有一片黯淡,怪來怪去,最後還是最怪自己。“明明是你親手将他從火場中抱出來的,為什麼你們能這麼快忘記,但是我做不到。”
潘棠愣住,因為這個問題。
她想辯解,自己從未忘記過弟弟,至今仍然記得弟弟小時候的笑容,是個可愛容易害羞的小孩。
“為什麼你們可以,但我做不到?”
“為什麼他才去世三個月,你們就能歡歡喜喜地去踏青,去玩鬧,要求我和從前一樣,繼續扮演我自己都讨厭的賢良淑德的樣子。”
“我們從未忘記過弟弟。”
“不,你們忘了。你們忘了,所以我更不能忘,如果連阿娘都将他忘記,那誰還會記得他,誰還會想起他,記得他從前活生生地在這世上活過?”
“阿娘.....這就是你一直不願意走出來的原因嗎?”潘棠看着眼前瘦得吓人的母親,看見她灰敗的眼中閃過堅定。
“這是我不願忘記的原因,是我讨厭你們的原因。”宋婉慈的臉猙獰起來,薄薄一層皮肉在臉骨上皺起。
潘棠接過話,道:“所以你恨我的疏忽害死了弟弟,也恨我們這些将他遺忘的人。”
“是!我恨你們,所有人。你,你姐姐,潘昉,崔楓兒,你們都是一丘之貉。你最像你父親,壞心眼子最多,我一見到你的眼睛,就能想起潘昉的惡心嘴臉。”
“你.....”潘棠後退一步,心底一股濃烈的酸澀泛起,她看着眼前自己的母親,有恨有愛,但此時此刻,恨大過了愛。
她忽然想起,父親曾經也對她說過,說她最像母親,倔得吓人。但沒想到在母親心中,她又最像父親。
她有點想哭,是因為委屈。
因為同時被兩個原本應該是世上最親近的人誤解。
因為母親切身體會了弟弟的所有痛苦,卻從未切身體會過她,甚至這樣誤會她。
宋婉慈的胸腔劇烈起伏着,她絞緊手上的佛珠,仿佛那佛珠會給她力量似的。
倏然,“繃”的一聲,佛珠斷裂,一顆顆砸在地上,發出脆響。
清脆的一聲聲将緊張的感覺烘托到頂點。
“誰說我們将他忘記了。”潘棠道,“每年阿姐和我都會去看弟弟,給他帶生前最喜歡的吃食,哪怕有一年我們因為府中克扣,實在沒錢買紙錢。也是姐姐當掉了一支玉簪,才有錢給弟弟買的紙錢。八年來,清明和忌日,我們沒有一次缺席過。”
“不可能,為什麼我從未見過你們去那裡。”宋婉慈連連搖頭。
“是因為....”潘棠閉眼,深吸一口氣,“是因為八年前,弟弟的第一次忌日,母親還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