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點頭,“真的。”
他失憶以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是她,第一個對他釋放善意的人是她,她把他帶回家,給他治傷,給他取名,為他上藥......他看着這個倔強的,護短的,有些認死理的小娘子,換酒錢,釀酒,看她反抗,看她面對命運時昂起的頭,她眼中的星光點點。
他失去記憶猶如白紙,無過去,無未來,無歸處,她濃墨重彩絢爛如煙火,每個不經意的瞬間,都将白紙浸染。
于是他甘願,甘願成為她身後的影子,甘願再陪她許久許久,留在她身邊,看她掙出自己的路來。
“好。”
她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重新揚起個笑,“我知道了。我會保護好你們的,我也會保護好自己。”
“快轉過去,我給你上藥呢。”她催促道。
阿酌依言轉身,背後,女子的動作輕柔,每一處傷痕,都被她仔仔細細撒上藥。
地上的影子搖擺,靜默中,阿酌沉思着她方才說的話,她絕望的表情,二娘子為什麼說,潘昉想處置她?
他斟酌着開口,“二娘子,老爺是要逼迫您嫁給那個趙澄嗎?”話一出口,他自己都心驚,自覺說多,但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二娘子同意了嗎?”
此時潘棠很平靜,“沒有。”
“父親給我三天時間考慮,不同意嫁人就不能進宮看阿姐。”
“阿酌,你說我該怎麼辦?”
阿酌默然。他深知,二娘子有多思念她阿姐。
潘棠小心翼翼給他處理好傷口,随後又坐到他面前,雙手托腮,靜靜沉思着,“阿酌,你說為什麼,他們總是這麼喜歡擺布别人的人生呢?”
崔姨娘憎惡她,于是随意讓她嫁趙澄;母親因為關于弟弟的一場夢,就讓她委屈妥協;父親憤怒她不顧潘家臉面,為了維護自己威嚴用強權壓她。
少女郁悶地托着腮,毛茸茸的頭垂下,燭光将她的發絲照得金黃,整個人打上了一層光暈。少年背挺得筆直,手端放在兩個膝蓋上,看着她垂下的腦袋,他突然很想摸摸她頭,告訴她别害怕。
“如果不知該如何辦?不如跟着心走。”
“跟着心走?”潘棠擡眸,清水眸子認真地看着他。
“二娘子一向有主意,這次心裡一定已經做好決定了吧,但是還沒有當機立斷的勇氣。”
他淡淡的琥珀色眸子裡,似乎藏着一片荒蕪的原野,瞳孔深邃得能将人吸進去,潘棠望着他的眼,感覺自己的意識在原野上奔徙,蓦然,她看見了遠處的狼煙。
向來木讷,聽話,乖巧如他,此時的神情卻分外嚴肅,帶着淡淡的陌生感,讓潘棠瞬間喉頭一滞,看着他的眼睛再難說出話。
那張素來冷淡卻溫柔的面龐,此刻藏着隐隐的涼意,帶着荒原來的蒼茫。
此時,溫暖有力的大手覆上她的腦袋,輕輕拍了拍,卻一觸即釋。她稍稍仰頭,想看清自己頭頂的那隻手,但還沒看清,那人就已經将手收回,仿佛方才的親昵隻是一場夢。
“二娘子别怕。”他語調平而緩,似乎在克制着情緒。
他又變回了那個熟悉的他。
潘棠扯出一笑,“謝謝你啊,阿酌。”
“我不是怕,我隻是還沒想好。”
畢竟那是她的人生,那幾乎可以說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良久靜默
她道:“我決定了,我先答應父親和趙澄定親。”
她微微眯起眼眸,秾麗的桃花眼中藏着千萬條小心思,“定親是一回事,但這個親能不能結成,又是另一回事。”
“我怎麼能因為一個小小的婚約,就如此消沉!”她一拍大腿,已經下定決心,眉心一擰,大有和這婚約戰鬥到底的架勢。
阿酌見她如此,也跟着彎了嘴角。
一方靜室中,燭光熹微,朔風蕭瑟,青磚石地面分外寒涼,牆角石縫裡的青苔正在肆意生長,葉片上水汽凝成寒露,滴答一聲滴落。世間物千千萬,但此時他眼中,天地間隻她一人而已。
她面上挂着兩個淺淺的酒窩,笑容仿若一陣春風吹過荒原,萬物萌發,動人心弦。
“明天我就去找父親,誰都不能阻擋我見阿姐。至于那個趙澄,等我以後再慢慢收拾他。”
“阿酌。”她忽然又想起他來,不免再仔細看了看他的眉眼。
淡淡的溫柔的眸子輕輕一眨,睫羽翕動,絲毫不見方才的蒼涼。
“等等,你再用剛才的那個眼神看我。”她道。
阿酌茫然,二娘子說的什麼眼神?他大着膽子用眼睛直視她,碰撞到她目光時,又不争氣地移開眼。
“不是這個眼神,你别躲。”她揮着手賣力描述,“就是剛剛那個很霸氣的眼神,怎麼沒了?”
“屬下不敢。”他低頭道。
她半開玩笑道:“阿酌,你失憶前就是那個樣子嗎?......嗯,像一頭草原上的狼。”
阿酌沉默,他剛剛是不是讓她害怕了,露出了他的“那種樣子”。
他心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