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宋婉慈的瘦削刻薄,潘昉反倒是個略有些富态的文人模樣。胡須一直留到了胸前的位置,氣質儒雅溫和,眼睛炯炯有神。
我朝盛世繁榮,時人也喜歡以豐腴富态為美。男子為官,若是儀表堂堂,再有一把美髯,在官場上也會更受器重。潘棠一直覺得,自己父親能官拜三品刑部尚書,這一身好樣貌肯定幫了不少忙。
潘棠走進書房時,潘昉正批着文書。
她邊行禮道:“父親。”
見潘棠來,潘昉從寫字的間隙中擡眼看了一眼,神情似乎有些驚訝。
潘棠猜是他許久未見過自己,怕是連樣貌都生疏了,乍見之下才會驚訝。
“你長得,像極你姐姐。”
很多人第一次見她時,都這麼說過,然她卻并未理會他,“父親找我何事?”
潘昉的神情重新回到嚴肅,正色道:“是在裝傻,還是當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何事?”
“不知,女兒所作所為,一切都有依憑。”
潘昉在笑,笑容莫名有涼意,“還不知錯?”
他道:“究竟是誰教你這般無法無天的?縱奴行兇,打傷趙家郎君,崔姨娘全都和我說了!你莫要狡辯!”
“女兒沒有狡辯,說的都是事實。我與趙澄根本不相熟,還曾有過過節,崔姨娘硬要我嫁給他,我不知我這樣做有何錯,況且在那大廳上,是趙澄先動手的。”
一滴墨從潘昉筆尖滴落,滴在案上。
潘昉重重擱筆。
“伶牙俐齒。”他斥道。
“你這些年來闖過多少禍事,都是崔姨娘替你擺平的,她持家多年殚精竭慮,為你花費多少心思,這些你都不顧。就隻顧着自己高興,将趙澄打出去,丢了我們潘家的臉面!”
他胸前的胡子上下聳動着,眉心出現深刻的川字紋,方才乍見之下的儒雅印象隻是烏有。
“那我敢問父親,若是我說了我不想嫁給趙澄,就可以不嫁嗎?我說的話有用嗎?”
“當然不行!”潘昉道。
果然。
她哂笑,她是一個失權的人,她的想法輕如煙羅,微若塵埃,是天底下最微不足道的東西,潘昉作為一家之主,作為從未疼惜過她的父親,又怎會在意她的想法。
既如此,那要反抗,就必要撞個頭破血流,至死方休。
她哂笑,似乎是在嘲笑自己方才對潘昉徒留的一點點期待。她幼時受欺負時,也曾期待過能有個公正的父親能為她主持公道,像尋常人家的父親一樣,将她庇佑在懷中。
如今長大,本該知道這些都是妄想,于是更顯得方才那一點點期待如此可笑。
眼盲心瞎,才該是她的父親。不對,也許他不是真的瞎子,而是主動蒙上了眼,他就是不想看見她和母親,才更好心安理得的将心偏向崔姨娘。
嘴唇張翕之間,她曾想再辯解一番,但驚覺都是徒勞,于是又直視案牍前的父親,笑中帶譏。
“多年以來,府中大小事務都是崔姨娘定奪。我與阿姐受欺辱多年,父親可以不管,但不能裝作看不見。”
這些年崔姨娘對她何止是“花心思”。
阿姐那般謹小慎微,也被崔姨娘苛待至此,而潘棠性子乖張,每每都要和崔姨娘起沖突,背後自然受她編排。
她實在氣不過,最後還是沒忍住道:“幼時一次,鄰家郭小娘子的紙鸢挂在我院子的樟樹上,我好心爬樹取下來還她。”
“此事被崔姨娘知道,一是斥責我爬樹,二是非要領我帶着禮物去郭家賠禮。說是我頑劣不堪,将郭小娘子的紙鸢弄壞,而她自己則盡顯得識大體,為人和善。”
“如此這般比比皆是。”
但潘昉聞此皺眉,面上盡是不解,“這樣一件小事,值得你記恨她這麼久?所以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報複?”
雞同鴨講。
潘棠此刻感覺自己和這個叫作父親的男人無比陌生,他們之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門。
她在講述崔姨娘多年來的僞善作派,他不解,他從來隻曉得如何維護門庭臉面,他隻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
多說無益,皆是徒勞。
既然如此,她索性直截了當,挺直腰闆,“父親有話直說便是,我不懂委婉曲折,我直說,我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