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深吸一口氣,緩了緩,沒緩過來,又深吸了一口氣。
他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知道。”四歲的佩特拉答,“我在教唆你犯罪,根據基地法律,販賣人口至少判處三年有期徒刑。”
“這不是重點!”波利絕望地尖叫,“你是怎麼算出基地人口會在320年飽和的?!!”
“這很難嗎?”佩特拉歪頭,“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賣掉我?”
波利:“……”
波利:“第一,我不會賣你,我就算去賣屁股也不會賣你。第二,你是個天才,你的天賦不該埋沒在外城,我會帶你去内城。第三……”
波利看着佩特拉的眼睛。
那是一雙還未被現實污染的眼睛,裡面閃爍着美麗的光芒,猶如智者的烏托邦。
“第三,從今天起,你叫佩特拉,沒有姓。”波利輕輕地說,猶如命運的織機輕聲作響,“因為波利·薩恩奇這個名字,注定會釘在基地的恥辱柱上。”
幾天後,佩特拉成為了内城機關幼兒園的插班生,而波利·薩恩奇,他被研究所所長收為弟子,宛如一顆光耀的明日之星。
“你叫什麼名字呀?”幼兒園老師牽着佩特拉軟軟的小手。
“佩特拉,沒有姓。”佩特拉的自我介紹别具一格。
下課後,一顆小石子砸上了佩特拉的後腦勺。
佩特拉回頭,幾個小孩子朝她做鬼臉。
“略略略,沒有姓。”扔石頭的小男孩怪叫道,“你真可憐,你沒有爸爸嗎?”
“我有爸爸,但沒有媽媽——我媽死了。”佩特拉平靜地說。
小男孩肉眼可見地沉默了。
“每個人的媽都會死,你也是。”佩特拉補刀。
當天,小男孩哭着被家長帶走。他不停地追問“媽媽你也會死嗎”,得到了兩個充滿母愛的大逼鬥。
波利牽着佩特拉的小手,語氣譴責又自豪:“看你幹的好事!”
“我說的是實話。”佩特拉滿不在乎地說。
但她突然想起什麼,牽着波利的手緊了緊。
波利低頭:“怎麼了?”
“你也會死嗎?”佩特拉的聲音微不可聞。
波利誇張地掏耳朵:“你說啥?”
“狗屎老爹,我不理你了!”佩特拉用力甩開波利的手,噔噔噔地跑遠了。
波利站在原地,一隻手舉在眼上,自豪而溫柔地注視女兒的背影。
陰影裡,一隻戴着玫瑰念珠的手動了動。
“你有一個女兒?”安多尼問。
“目前是,我不确定。”波利答。
“什麼意思?”
“我的另一個孩子,它還在培養罐裡呢。”波利輕笑一聲。
他放下舉在眼上的手,陽光撒在他的臉上,卻無法照亮他灰暗的眼睛:“如果它是個男孩兒,就叫埃文,如果它是個女孩,就叫佩特拉。”
“你已經有一個佩特拉了。”
“佩特拉沒有繼承我的姓氏,她不是我的女兒。她的未來一片光明,和我這個肮髒的罪人無關。”
“……”安多尼轉動玫瑰念珠,他的念珠有43顆。
波利給佩特拉辦理了住宿,一次性繳完了未來所有的學費,從幼兒園到大學。
研究所,波利撫摸孵化異種的培養罐:“我好想你啊,我可愛的、小小的佩特拉。”
幼兒園,佩特拉在沙地上拼寫“佩特拉·薩恩奇”:“狗屎老爹,你的學費繳少了——基地的物價會持續上漲,你留的錢隻夠我讀到高二。”
“要活下去啊,佩特拉。”波利說。
“要活下去啊,老爹。”佩特拉說。
父女再未相見。
某一天,小學三年級的佩特拉上課上到一半,突然被班主任叫了出來。
一個胸口戴着銅制玫瑰徽的白大褂站在走廊,他有着煙霧般彌散的長發。
佩特拉仰起臉盯着白大褂的臉。
白大褂蹲下來:“你就是佩特拉?”
“我爸死了?”佩特拉單刀直入地問。
班主任的臉色晃了晃,在一旁解釋:“柳法同志,您别見怪,她的性格比較……”
“你很聰明。”柳法點頭,“他就要死了,在不久的将來。”
“我不信,我老爹比我更聰明,基地百廢待興,不會放過這樣的人才。”佩特拉反駁。
“師父……你父親沒有你聰明。所以基地選擇了你,放棄了他。”柳法一闆一眼地解釋。
班主任的話卡在了喉嚨裡。
——我會被滅口嗎?
班主任安靜如雞地想道。
柳法将佩特拉帶到研究所,讓她參觀了培養罐裡的另一個“佩特拉”。
那是個即将完成孵化的異種,它是波利的作品。
人類帝國覆滅後,新人類終于重新掌握了創生異種的能力。
“它和我長得真像,簡直一模一樣。”佩特拉說。
話音剛落,培養罐裡的“佩特拉”睜開雙眼。
它漂浮在充滿綠色營養液的培養罐裡,見有人來了,它笨拙地遊動到玻璃壁附近,向罐外的佩特拉和柳法張開嘴巴。
一連串氣泡從異種“佩特拉”嘴裡冒出。
它明顯嗆了一口水,但它依然大張着嘴,仿佛一隻求食的雛鳥。
柳法繃着俊臉,做賊一樣飛快打開培養罐,扔了一塊饴糖進去。
異種“佩特拉”輕車熟路地接住,連眼神都變得清澈了。
“你在幹嘛?”佩特拉問。
“這隻異種有你的記憶,它很喜歡饴糖。”柳法的解釋永遠那麼正經,“師父說,他應該早一點想通,早一點帶你來内城——那一天,你在櫃台前站了很久,但那時的他連一個子兒都掏不出來。”
佩特拉突然繃不住了。
她用力癟嘴:“我想爸爸了!”
柳法僵着臉,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他也有一個女兒,但哄孩子是他的弱項。
可是片刻後,佩特拉收起哭臉。
三年級的佩特拉盯着培養罐裡的異種,仿佛臨水自照的雙生花。
波利的流放隐秘而迅速,這件事甚至放上了首長的辦公桌。
柳法繼任研究所所長,但他還未點燃上任的三把火,實驗室就發生了一起重大事故。
柳法看着坐在地上的佩特拉:“你是誰?”
培養罐被打破了,不知是從内還是從外。
有着佩特拉相貌的未知存在仰起臉,在淌了一地的綠色營養液裡,她仿佛一朵帶毒的沼澤大麗花。
佩特拉笑嘻嘻:“你猜?”
……
現在,佩特拉深吸一口氣。
“總之,你倆要麼别談,要麼想辦法把證扯了。”目的地已經抵達,佩特拉不再說笑,“我要死了,你就當是我的遺言吧。”
安多尼轉動念珠的手一頓。
他盯着佩特拉的前胸,兩绺垂下來的長發成了精一般,瘋狂地捶打佩特拉的身體。
“佩特拉!”頭發竟然艱難地張嘴了,“佩特拉!”
“給我滾去結婚,佩佩。”佩特拉嚴厲又溫柔,“你隻是一隻小小的、可憐的異種,你不必為了人類的大業去死。”
頭發愣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捶打佩特拉。
佩特拉的身形開始縮水,幾秒後,又變回了高挑的成年女性。
人類的佩特拉壓制住體内的異種,擡眸看向前方。
——一顆晶瑩剔透的巨大孢子懸浮在底座上,隐隐閃爍着美麗的熒光。
……
單無绮宛如一把尖刀,鋒利地刺入了敵人腹地。
她盯着面前的“人”,謹慎地收起狂舞的觸手,一改之前狂野的戰鬥作風,由進攻轉為防守。
“你是誰?”單無绮問。
被問話的“人”安靜地凝視着單無绮。
“你很勇敢,人類。”那“人”露出笑容,柔和,熟悉,讓單無绮一瞬間毛骨悚然,“一個月不見,你還好嗎?”
單無绮和那“人”遙遙對峙。
她們之間,仿佛放着一面看不見的鏡子。
單無绮的瞳孔倒映出那“人”的臉。
——那“人”有着和單無绮一模一樣的臉。
——仿佛一對雙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