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無绮向異種潮深處走去,鱗爪揮舞,身後的地面橫陳着異種的屍體。
直覺是零碎信息的彙總,許多時候,單無绮拿不出一套完整的邏輯,但優秀的直覺讓她無數次找到矛盾核心。
比如這一次,驅使單無绮單槍匹馬沖進異種潮的絕非沖動,而是内心極其強烈的直覺。
伊甸的威懾毋庸置疑,三百年裡,異種從未如此大規模彙集。
異種潮的中心有什麼?
單無绮的餘光瞥向身後,她看見那群黨員跟了上來。
黨員已經異化,即使他們擁有人類的姓名,但他們的身份已經和單無绮一樣,被歸入了“異種”。
誠如他們所言,單無绮怎麼做,他們就要怎麼做,不然他們很難取得人類的信任——即使他們曾經也是人類。
單無绮拔出腰間的手槍,她佩着雙槍,子彈還有十枚。
砰砰砰砰——
資料庫為數不多的影片中,牛仔掏槍射擊隻需要0.02秒。
單無绮不知道牛仔,但她開槍的速度比牛仔更快。
異種平等地挨了一枚槍子,接二連三地倒下。單無绮瞟了一眼跟上來的黨員,盤在背上的觸手揚了揚,仿佛豹子搖晃它的尾巴。
“它們進化了,子彈殺不了它們。”單無绮教學道。
話音剛落,單無绮的“尾巴”拎起地上的異種,把那些掙紮着複生的觸手怪,像串燒烤一樣,幹脆利落地串了起來。
最前面的黨員道:“……A-37,A-39,B-57,它們的弱點是……”
但他還沒有說完,單無绮已經跑遠了。
“……左右丘腦或呼吸器官。”黨員繼續道,他的理論課是滿分,“單副官,您……”
噗呲——
一聲黏膩的異響在黨員耳邊響起。
黨員瞟了一眼,臉色微微發白:“同志,你……”
“這玩意兒可比手槍好使。”發出異響的黨員用他新生的觸手捅穿了地上的異種,即使他的腰間佩着手槍,“我們該學習新武器了,同志。”
……
佩特拉和安多尼一前一後,行走在昏暗的地道裡。
這裡是福利院地底,“蜂”的集會場地。
佩特拉提着一盞提燈。
當佩特拉找到地道入口時,那盞提燈靜靜地擺放在入口旁。提燈的主人似乎料到有人會來,因此,她将從不離身的提燈留在福利院,因為光明應該留給踏入黑暗的人。
佩特拉的影子投在土壁上,時而高挑,時而矮小。
安多尼沒有擡頭。
他落後佩特拉三步,眼睛盯着壁上的影子。
“佩佩。”安多尼道。
“錯啦,兄弟,我是佩特拉。”人類的佩特拉說。
安多尼盯着變得高挑的影子,沒有說話。
“哎?你和我這個人類,竟然無話可說?”佩特拉蹦跳着走了幾步,她分明有着成年女性的身姿,但她的腳步像孩子一樣輕盈,“你要不要考慮讨好我?我可以幫你和佩佩牽線搭橋哦!”
安多尼垂下雙眸。
他說:“她是個異種。”
“你喜歡它。”佩特拉狡黠地說,她提出了兩個問題,安多尼否認了一個,承認了另一個,“哇哦,勁爆新聞!團結部最強戰力——現在是第二強了——竟然喜歡一個異種!”
佩特拉和她死去的父親一樣難搞。
安多尼想道。
佩特拉垂在前胸的頭發可疑地晃了一下。
佩特拉輕輕摸了摸,仿佛撫摸一隻不聽話的小狗:“老安,你為什麼會喜歡一個異種呢?”
安多尼不語。
“你的女人緣很慘,老安。内城的女孩子更喜歡帥氣的男孩子,你這種粗笨的大塊頭,完全不在她們的擇偶範圍内。而外城的女孩子,她們根本不敢高攀内城人!——‘你愛喝咖啡嗎?我要去喂雞了’,她們隻會這麼對你說。至于男孩子嘛,我翻了翻腦中多出來的記憶,很可惜,你的愛好不在這裡。”
佩特拉的嘴巴像是淬了毒,“綜合考慮,和一隻異種白頭偕老似乎是你的最優選——但你喜歡佩佩,真的隻是因為這些考慮嗎?”
安多尼仍然不語。
“我不這麼覺得。”佩特拉自問自答,“你是神職人員,在人口凋敝的基地,神父不需要守貞,隻需要守貧和服從——做一個老實的窮光蛋,生一打能幹活的孩子,對基地的好處大大滴有。當然,我不知道人類和異種能不能生小孩,但是……”
“你閉嘴!”安多尼喝止道。
佩特拉來勁了。
她轉過身,眼睛亮晶晶,像一個終于沒有空軍的釣魚佬:“哈哈,你不老實,你這個假神父!”
安多尼緊緊地閉上了嘴。
“都說神父喜歡小男孩,可惜你的愛好不在這上面,但你也不算辱沒前輩的名聲,你愛上了一個小女孩。”佩特拉舔舔嘴唇能把自己毒死,“佩佩今年十五歲,把它在培養罐裡發育的時間也算上,它今年十六歲……十六歲,也不是不行,至少合法了。”
基地的最低生育年齡是16歲,而最低結婚年齡是18歲。
這很荒謬。
但基地鼓勵生育,而婚姻本質上是兩個家庭的資産重組,某種程度上對提高生育率并不友好。
安多尼忍無可忍:“人類第一基地的法律,不對異種生效——我的意思是,你這是無稽之談。”
“我懂,我懂,目标無法選中嘛。”佩特拉捏着前胸的頭發,“那麼說,你還算喜歡它咯。”
“是‘她’,不是‘它’。”安多尼道,“她叫佩佩。”
佩特拉沉默。
她開始回憶自己和父親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
……
佩特拉的出生不在波利的預料之内,不如說,世上大多數孩子的出生都和偉大的愛情無關。
男女情好,套又太貴,于是一個孩子呱呱墜地了。
尤其波利是父方,還是個居無定所的浪子。
因此,當一個憔悴的女人牽着一個小丫頭,窘迫而期待地敲開波利的房門後,波利隻覺得天都塌了。
“我不會養小孩!”波利抓住雞窩般的頭發。
“我不要你養,老爹。”佩特拉伶牙俐齒,盡管她牙都沒長齊,“我老媽要病死了,她也不想找你,是我把她拖過來的。”
波利沉默了。
他在原地站了幾秒,又走回屋子,把僅剩的存款翻出來,然後抓起女人的手,放在對方枯瘦的手心裡。
“你好好治病,孩子我來養。别來找我了。”波利說。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女人含着淚光問。
波利誠實地搖頭。
幾天後,波利和佩特拉站在一座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一個優美的名字,這個名字由佩特拉口述,波利明顯看出拼寫有錯誤,但他一句話也不敢說。
“渣男!”小佩特拉說,“你這輩子到底有過多少個女人?”
“基地的最低生育年齡是16歲,但我13歲就有第一個女人了。”波利說。
“那結婚呢?”
“什麼結婚……”波利嘴比腦子快,但他的情商不上不下,剛好卡在話一說出口就意識到不對的程度,“呃,是18歲,孩子。”
“你和她扯個證吧,反正你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佩特拉說。
“她是個死人,基地不給辦。”
“那就扯個假證,剛好假證比真證便宜。”
一段時間後,一本紅豔豔的結婚證擺在了墓碑前——波利跑遍了所有能用的關系。
結婚證上,女人拼寫錯誤的名字被波利更正了——佩特拉看着波利熬得通紅的眼睛,憋回了湧到嘴邊的銳評。
“我窮了。”波利看着墓碑。
“爸爸。”佩特拉看着波利。
“我會給你找一對養父母。”
“爸爸。”
“我不會養小孩。”
“爸比~”
“……”波利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好女兒。”
佩特拉不到一歲就會說話了,和波利第一次見面時,佩特拉剛滿兩歲。
波利很慶幸佩特拉已經斷奶了,不然,這個小丫頭真的會夭折在他手裡。
浪子回頭金不換,在基地尤為如此,不論男女。
波利拼了命地賺錢,隻為養活多出來的那張嘴。
當波利終于在外城買房時,四歲的佩特拉走進波利的書房,用酒精燈和實驗廢液炸掉了這個小房子。
火光沖天,佩特拉和波利死裡逃生,相顧無言。
波利頂着熏得黢黑的臉,使勁揪佩特拉的臉蛋。
“看你幹的好事!”波利色令内荏,心裡想着養了兩年了,佩特拉的臉上終于有肉了,“我又要重新攢首付了!”
佩特拉難得羞愧了。
她垂下頭,雙手用力地攥着裙擺。
好半天,佩特拉昂起頭:“你現在把我賣了吧!”
“啥?”
“你現在把我賣了吧,爸爸!”這一刻,佩特拉的眼神堅定得能入黨,“我算過了,最遲新曆320年,基地的人口就會達到飽和,那個時候的人會比一顆雞蛋還便宜——人是持續貶值的,你現在賣掉我,比把我養大後再賣掉更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