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長和單無绮走下城牆,來到牆下。
示威的人群安靜了一瞬。
首長——他漆黑卷翹的兩撇胡須占據了小半張臉龐,因此單無绮能一眼記住他,因為比起難以分辨的五官,他的胡須更具标志性。
而基地公民對首長的臉更為熟悉。
每一位公民,都至少擁有一本《基地手冊》。
封面上,以首長為原型的老大哥安靜地注視着你,兩撇黑胡須遮住上唇,讓他的微笑愈發神秘。
早年間,有幸與首長共事的公民還能和他勾肩搭背,但不知何時起,首長變成了一尊莊嚴的金像。
他是基地的活地标,内外兩城的太陽,萬千人崇敬地念誦他的名姓,卻再也沒人敢叫他一聲“老大哥”。
在單無绮的陪同下,首長無視黨員的勸阻,掀起警戒線,毫無防備地來到衆人跟前。
他舉起右臂,對人群緩緩揮了揮手。
人群立刻發出喧天的轟鳴!
猶如千百朵浪花簇擁着分海的摩西,又仿佛一萬條亡靈蜂湧向唯一的生者。
公民們推搡,尖叫,伸出一雙雙手臂,企圖觸碰首長的指尖。
牆下的黨員們艱難地圈出一小片空地,首長站在空地中,鋼鐵般堅毅的藍眼睛掃視人群的每一張臉孔。
那些臉孔無一不糅雜着盲目的狂熱與崇拜,仿佛畢加索的抽象畫,荒誕、扭曲、色塊分明。
“同志們!”首長的聲音舒緩且清晰,“請聽我說幾句!”
老大哥的話具有某種魔力,喧鬧的人群漸漸平靜下來。
他們睜着饑渴的眼睛,耐心地等待首長發言。
“不要把我當成敵人,親愛的兄弟姐妹,我和你們一樣,都是從艱難時期過來的人。”首長聲情并茂地演講,“娜塔莎!我還記得你的第一個孩子,他有着烏黑的蜷發和藍色的眼睛,他還好嗎?”
“他很好!”人群中,系着頭巾的女人說,“他今年滿二十四,和喜歡的姑娘結了婚,現在已經是水泥廠的三級工人了!”
“利西岑,你的女兒出嫁了嗎?”
“是的!今年九月,她就要生下第一個孩子了!”
“範倫丁!”
“首、首長,您記得我?”戴圓眼鏡的文弱男子羞怯回應,“我很好,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您能恢複詩歌專欄嗎!”文弱男子大聲說,“我幹不了重活,自從三年前禁止詩歌寫作,我就再也沒吃過飽飯了!”
人群激起一片驚呼。
示威的領頭者掏出一張宣傳單,直直舉到首長面前。
“首長!首長!”那人有着遍布血絲的,微凸的眼球,“您變了!您變了!!您已經不是和我們一起築牆的老大哥了!我們要牛奶!我們要面包!我們要光明的未來!外城已經被内城抛棄,您下一步又要做什麼?把我們變成豬猡,扔到牆外讓異種吃掉嗎?!”
此話一出,人群立刻沸反盈天。
黨員們圍成圈,将首長和單無绮艱難護住。
但再次被挑起怒火的人群比之前更加瘋狂。
他們大睜饑餓的眼睛,一雙雙手臂穿過黨員圍起的人牆,一下又一下,抓向首長和單無绮的臉、頸、背。
單無绮看着這些人,覺得渾身發冷。
這哪裡是人?
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野獸!
突然,一道巨大的槍響撕裂了鼎沸的人聲。
所有人齊齊安靜了一瞬,而後,向槍聲處看去。
薩摩維持着舉槍的動作,槍口微微冒着白煙。
他頂着無數道視線,緩步走向首長。
中途,有人阻攔薩摩。
但下一秒,薩摩毫不猶豫地舉槍,槍口對準擋在他面前的人。
——一個長着雀斑的、雙頰凹陷的少女。
少女鼓起勇氣,試圖撥開指着她腦門的槍管。
下一刻,堅硬的槍管抵上了她的眉心。
“你是四部黨員,你戴着友愛部的盾徽!”少女尖叫,“你沒有資格向人類開槍!”
薩摩置若罔聞。
他沉靜的綠眼睛盯着少女,帽檐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神,無人知道他的心中想着什麼。
所有人安靜地盯着薩摩。
而少女——在發現無人勸阻薩摩時,她絕望地意識到,她被“集體”抛棄了。
我會死!少女的心凄厲地哀鳴,我要死了!
但一隻手輕輕搭上槍管。
“薩摩,停下。”單無绮說。
薩摩渾身一僵。
在單無绮的注視下,薩摩閉上眼,将槍插回腰間。
“……我理解你們的訴求,兄弟姐妹們。”首長看向人群,“你們想要一份工作,它無需薪資豐厚,隻需在滿足日常開銷的同時,每月能存下一筆小錢;你們想要一輛小車,它無需高調豪華,隻需在上下班時充當代步工具,讓你們從漫長的通勤中解脫;你們想要一個房子,它無需雕梁畫棟,隻需寬敞一點、明亮一點,能讓家人齊聚在客廳,大人聊天,孩子玩耍……”
“内城人已經擁有這些。”示威的領頭者說,“而我們呢?我們擁有什麼?”
“你們什麼也沒有擁有。”首長的目光十分平靜,“這是我的失職,我向你們道歉。”
領頭者目瞪口呆。
他看着首長挺直腰背,又緩緩彎下,對所有人鞠了一個90°的躬。
“我能給出的,隻有一個承諾。”首長沒有起身。
他維持鞠躬的姿勢,聲線有些低沉:“我承諾二十年内,基地所有人都會富起來。我們會住進小洋樓,開上小汽車,水電24小時供應,收音機播放每日新聞。人與人不再以等級劃分,‘内城’和‘外城’消失,‘共和國’出現。我們手拉着手,于城牆落成之日在廣場慶祝,面包和啤酒免費發放,詩人朗誦詩歌,藝者獻上歌舞,我們遙遙舉杯,紀念二十年前艱苦卓絕的、苦澀的歲月——這歲月就是今天。”
但示威的領頭者沒有被打動:“我吃不下這張餅,老大哥。”
“即使你不願意相信我,我也不會放棄。”首長說,“城牆是一塊磚一塊磚砌出來的,我的理想亦然。”
“是‘我們’的理想。”示威的領頭者歎息,“二十三年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首長沉默片刻:“盧卡斯。”
“别鞠躬了,老大哥。”名為“盧卡斯”的領頭者笑了,“當年的我們,親密得好像兄弟一般。我相信你還是你,我願意繼續留在外城,繼續當你的第二雙眼睛。”
首長微微一震。
他終于緩緩直起背,漂亮的黑胡須遮住上唇,讓下半臉的表情格外模糊。
“對不起,盧卡斯。”首長誠懇地說。
“不,是我對不起你。”盧卡斯說,“我以為二十三年過去,你已經忘記了我們的理想……我的好兄弟,我的老夥計,給我一個擁抱吧。”
首長遲疑了。
最終,首長張開手臂:“謝謝你,盧卡斯,你為基地奉獻了最美好的二十三年。”
盧卡斯回以熊抱:“為了人類的黎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示威人群的仇恨煙消雲散,他們雙頰潮紅,激動地鼓起掌來。
首長和盧卡斯松開擁抱,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眼睛凝視着眼睛。
“我們的理想會實現嗎?”盧卡斯期待地問。
“一定會的。”首長堅定地答。
話音剛落,盧卡斯的臉突然漲得紫紅。
他的脖頸刹那間粗了兩倍,猙獰的經脈密集地鼓起。
他雙目凸起,口翻白沫,舌頭不受控制地吐出,黑色的血液湧上舌尖。
他屬于人類的舌頭“呲”地裂開,在衆目睽睽中異變成分叉的蛇芯,鱗片從皮膚下一片片浮起,在陽光下折射出詭異的光。
喝彩聲和口哨聲停下了。
首長昔日的摯友變成了異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