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黎明号,單無绮從内城來到外城。
高大的城牆巍峨聳立,宛如一道鐵幕,将基地劃分為内外兩城。
基地的人口密度很大,但内城和外城之間,仍有一段短短的真空地帶。
内城的光鮮靓麗離衆人遠去,迎面而來的,是一片灰黃交錯的頹圮景象。
黎明号行駛在銀灰色的鐵路上。
它本是一頭朽邁的老龍,在内城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外城,它竟然充斥着精壯的活氣。
單無绮看着鐵路兩側。
細細的窄道分布在平房與平房之間,仿佛蟻路。
窄道上,數不清的人影緩慢攢動。
他們宛如籠中病鴿,在逼仄的空間裡求活,身形幹瘦,面龐蠟黃,顴骨和肋骨高高鼓起,飽受饑敝。
聽到黎明号的汽笛聲,他們麻木地擡起頭,又膽怯地低頭,不敢與車上的人對視。
單無绮看着黎明号。
它經過細心保養,車表鐵皮泛着古銅色的幽光。
單無绮又看向外城公民。
他們無一例外,都有着蠟黃的皮膚、灰敗的眼睛、凹陷的雙頰。
光彩熠熠的是死物。
暮氣沉沉的是活人。
“這裡就是外城嗎?”單無绮收回視線,“他們就是D、E、F級的公民嗎?”
“是的。”麥堯敬業地答,“按照文書上的學名,他們是德爾塔、埃普斯隆和澤塔。”
“他們在挨餓,為什麼?”
“因為他們是外城人。”
單無绮深吸一口氣。
“為什麼要劃分内外城呢?”她的聲音極輕,仿佛自語,“為什麼要把公民劃分成六等呢?”
“如果不按勞分配,大家就不會勞動了。”
麥堯機械地背誦,“每人每天吃一樣的東西,喝一樣的東西,用一樣的東西,基地的懶蟲會越來越多。首長說過,有等級才有動力,大家可以通過貢獻提升公民等級,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黎明。”
單無绮徹底沉默了。
她扭頭看向窗外。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
平等不是平均主義,等級是階級的雛形。
在她被流放的三年裡,詩歌專欄取消,報紙被庸官掌控,百花齊放的戲劇、舞蹈、歌曲被逐一封殺。
主觀比客觀輕松,堵上源頭處的泉眼,比掌控洶湧的大海容易得多。
單無绮一路無言。
直至汽笛再次拉響,黎明号在月台停靠,她才重新挂上社交的笑臉。
外城駐守的黨員已經候在外面。
他剃着利落的寸頭,沒有戴帽子,肩上也沒有流蘇。他穿着和四部黨員相同的制式服裝,胸口佩着銅制盾徽。
“日安,梅司長,我是友愛部稽查四隊的隊長,鐵平康。”這位黨員行了個軍禮,“感謝團結部對我部的支援。”
“日安,鐵專員。”梅颔首,“這次異種侵襲有什麼特殊之處?按照以往,就算需要擊斃異種,隻需請求執行司的支援即可,為何額外點名調查司?”
鐵平康的視線掃過在場諸人。
待看到單無绮時,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這次的異種,是由一位前核心黨員異化的。”他道,“他沒有任何攻擊性,也罕見地保留了大部分理智,但他拒絕溝通,并指名要求首長前來相見。”
梅嗤了一聲:“做夢吧。”
“我無權越級彙報,于是向團結部申請支援。”鐵平康的聲音倏而有些沉痛,“調查司司長直接對首長負責,我本想将此事交給司長評判,但發出電報的第二天,我才愕然得知,司長已經在壁外調查中壯烈犧牲了。”
尤娜道:“斯人已逝,說重點。”
“……異種保有理智十分罕見,而且随時可能暴走,我們的時間十分寶貴。”鐵平康再次看向單無绮。
他的目光多了一絲放松:“所幸,上帝眷顧外城,單副官來了。”
梅咳嗽一聲。
鐵平康疑惑地看向梅。
“你在外城駐紮得太久了,消息不太靈通。”梅低聲解釋,“單無绮并未繼任副官,她現在是調查司的見習調查員。”
鐵平康:“……”
鐵平康瞪大雙眼:“什麼!這……”
“所以這個異種是我的老熟人嗎?”單無绮環臂,這寒暄的環節有點過于冗長了,“時不我待,同志,請講重點。”
鐵平康收斂異色。
他再次行了個軍禮:“單副……單專員,這個異種曾是您的下屬,他是一名研究員,全名赫勒瓦爾·施耐德。”
梅沒有告之鐵平康,單無绮已經失憶的事。
單無绮懶得戳破:“走吧。”
鐵平康愣了一瞬:“您需要防護機械和……”
“用不着那玩意兒,老鐵。”單無绮擺擺手,“我來搞定他。”
*
單無绮來到赫勒瓦爾的住處。
整理儀容後,她敲響赫勒瓦爾的房門。
咚咚咚!
無人回應。
門後的世界寂靜得仿佛墳墓。
單無绮歎了口氣,再次敲響房門。
“單副……單專員竟然變得這麼溫和。”遠處,鐵平康端槍支援,啧啧稱奇,“看來流放的三年裡,她被抹去了不少棱角,和故事裡的血娘子已經相差甚遠了。”
“你信了那些報紙?”尤娜問。
鐵平康搖頭:“自從單副官被流放後,我就沒買過報紙了。”
他望着單無绮的背影,鋼藍色的眼睛裡充斥着純粹的景仰:“中央區的政治手腕無法輻射整個外城,許多外城人仍然記得單副官的好,即使詩歌被禁止,戲劇被封殺,他們依然用自己的方式紀念着她。”
這一次,梅沒有糾正“單副官”這個稱呼。
他竟然有點興緻盎然:“紀念?他們沒挨夠她的鞭子嗎?”
“外城人早就習慣挨鞭子了。”鐵平康搖頭,“但單副官是唯一一個,抽完鞭子後不僅管飯管藥,還會給他們的孩子念童話書的人,而且她抽鞭子不是出于洩憤或取樂,而是催促他們搶耕土地、修建新屋。”
“雖然他們很笨,可他們也很聰明。”鐵平康垂眸輕笑,“他們知道,誰在真正愛着他們。”
耶綸聽得淚汪汪:“我……我以為她很兇。”
“她的确很兇,同志。”鐵平康笑了一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失憶了,對嗎?”
梅“嗯”了一聲。
“如果她還記得我,見到我的第一眼,她的槍托就該掄上我的腦門了。”鐵平康唏噓地感慨。
尤娜和麥堯對視一眼。
尤娜皺眉:“為什麼?”
“成為稽查員前,我是一個外城公民,是最低等的澤塔。”鐵平康看着單無绮的背影。
他的眼神有點放空:“我和我的澤塔朋友們,偷過她晾在外面的衣服,包括胸罩和内褲。”
梅、麥堯、尤娜、耶綸:“……”
鐵平康補充道:“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