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是容易分神的情緒。
它在成長中會遭遇無數次剝奪,比如沒有去成的遊樂園,沒被履行的約定,努力也達不成的結果,以及愛不到終點。它會漸漸失去抵抗,漂白失焦的雙眼,變成冒頭的火星。
啪——
它亮了,随後轉瞬滅了下去。
“你以後盡量和我說人話。”傅之揚的腦袋還在被子裡。
我笑道:“那你盡量做點人事。”
傅之揚大力的掀開被子,劇烈活動導緻疼痛,她揉着肘關節,“你别拿領導的那種語氣來壓我。”
我道:“我語氣很正常,是你自己把心态投射在我身上。”
傅之揚深呼吸。
平靜了許久才問,“為什麼要管我?”
我搭在椅子上的手,不自覺的十指交叉,這是一種自我防禦的信号。
我低頭看向雙手,看着本可以随意掌控的身體動作,做出這詭異的暗示,有了幾秒的分神。
她坐起身,用不可理喻神情看我。
“方棠,我為自己酒後失态道過很多次歉了,但你嘴上說着不在意,卻偏偏來倒打一耙。我真的很厭倦,厭倦你的喋喋不休。為什麼不能安安靜靜地當個走後門的醫生?像王醫生那樣,像李帆那樣,像我爸媽那樣。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安靜的靠在角落裡,不要吭聲,不要催促,我不需要你去幫我修宿舍防水,房間冷不冷髒不髒我都能住,我也不用你幫忙安排我周末的行程,你很閑嗎?你看起來很聖母,花精力去解救垃圾會讓你生活變得很有趣?”
她語氣像水流似的平緩,沒有激蕩頓挫。
我被迫改變了姿勢,用手托住下巴認真去聽。
“我說出來的話,和你耳朵聽到的不一樣,呵呵。”傅之揚模仿着我的聲線,嘲諷地發出兩聲冷笑。
我聽的出來,這是她對我職業的不屑。
傅之揚提高了音量,“那就麻煩你關好解讀的耳朵,讓自己聽到話和正常人一樣普通。”
她聳肩,攤開雙手,鹽水瓶随着她的動作在不停擺動,“我說想一個人過年,你就放我自生自滅不行嗎?我期待什麼和你有什麼關系?我現在告訴你,我不期待了。”
我聽了她的勸告,沒有去解讀那些她表達否定的動作。隻是輕輕點頭站起身來,抓起外套往門口走去。
傅之揚見我要走,夾着嗓問,“唉?我話都沒說完你幹嘛去?”
我轉過身平靜道:“回家。”
她緊皺着眉,滿臉疑惑,“我說那麼多話,你就說一句回家?”
“等你出院來我辦公室接受問診治療,我會公事公辦的。”
她捏着眉頭,“所以隻要我期待,就不用走問診流程?”
“我答應你們隊長來醫院照顧你,但看樣子你不需要,你有我的聯系方式,有事打電話給我。”
我推開病房的門走了出去,身後留下傅之揚的怒斥,“有病的是你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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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也有烈霧,尤其是海邊。
大霧蓋住了碼頭的太陽,高速因為能見度過低而暫時封閉,我載着郝女士從省道慢悠悠的往島上開。
郝女士是的我母親,是個退休老師,用優雅形容她有些單調,具體來說,她是自控力較強、 細緻追求很多的母親。本質上是被儒雅給固化的東方女性。
我從未見她失控過。
盡管我和她見面機會也很少,但在僅有的印象中,我沒見她哭過,也沒見她憤怒過,她對我永遠都是冷冷清清,很少直接對我表達情緒上的需求。她對學生也一樣。
“你現在住的房子是你買的?”從接機到現在,這是她的第一次提問。
“嗯,房價便宜。”
“退伍給的夠用?”
我點點頭,“在部隊不愁吃穿的,這些年攢了很多,買房夠用的。”
“蠻好的。”
簡單的中性詞,是她的表揚。
郝女士望向窗外,被濃霧遮蓋的基地港口停了幾艘艦艇,她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但仔細看看又不像。
我主動尋找話題,“王城說他過年要執勤。”
“他和我說過了,說小姜會在部隊裡陪他過,我們就不過去打擾他了。”郝女士嘴裡的小姜是表哥的老婆,她對外人的稱呼都很親近,唯獨對我和父親,永遠都隻用名字相稱。
“爸他….”
郝女士不想讓我為難,反而寬慰道:“前幾天給我打過電話了,說是出任務了,說是明年3月份才回來。”
“嗯,他去南——”
郝女士卻打斷了我的話,“我不想知道。”
“好。”不知為何,我在郝女士面前總會失去想表達的欲望。
剩下的路程裡隻有電台在響。每個廣播頻道都在恭賀新春,說完一長串的吉祥話,必定跟上一首新春限定歌曲。郝女士挺直身闆,隻是微微靠托着車椅。
這樣我想起上次胃痛的傅之揚。
她一上車就把椅背放倒,兩手抓着安全帶蜷縮躺在上面,故意發出哎呦疼痛聲,受不住時還要用力錘兩下座椅。
車子開進地庫。
新小區交房不到一年入住率本來就低,恰逢新年更是沒幾個業主停車。我大就老遠見到停車位上站了個人。
我遠光燈閃了下,那人仍舊沒站着不走。
直到我開近才意識到那人拄着拐,高高挺挺,偏偏站出個懶散樣。
我降下車窗,看清那是傅之揚。
“你出院了?”我感到有些意外,直接刹停,隔着距離打量她的拐杖。
她點頭,“嗯。”
“你怎麼過來的?”
“打車。”她見我沒什麼情緒波動,立刻垂下頭玩弄手指,過了會悶聲憋屈着,“我….打車過來就是想….給你解釋一下。”
她沒擡頭,沒看到副駕上的郝女士正在觀察她,。
更沒看到我臉上微表情的變化,“行,待會我下車你再解釋,你先靠後點站,讓我把車停好。”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