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莊斯照目光灼灼,辭色是少見的不容置喙,好似天黑之前必須趕走這位小娘子。
秦素不解。
向來患者為重的莊醫師,怎會提出如此無禮的要求?
靜默片刻後,她道了聲:“不妥。”
不論這少女是何來曆,與莊斯照有何過節,她首先是這醫廬就診的傷患。傷沒治好,人沒康複,做醫師的何來立場趕人離開?!這與秦素從莊斯照身上所學的一貫認知完全不符。
“就是,我這受重傷呢!莊醫師好狠的心,怎麼能趕我走?”
白檀也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姓莊的今日怎一反常态?此前一點小傷,他都要耐心地替她擦許久的藥,這回她可是中箭啊!剛醒就想趕她走?什麼狗屁醫者仁心,多半是做賊心虛!
她不走,絕對不走。
厚着臉皮賴都要賴在這兒!
“外面候診病人不少,秦醫師先出去忙吧。”莊斯照和緩了顔色道,“讓我同這位娘子單獨聊聊。”
一聽這話,白檀拽住秦素的衣袖搖頭道:“秦醫師,孤男寡女不便共處一室,我不想跟他聊!”接着又捂住胸口綿軟倒下,“哎喲我好疼,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秦醫師你快幫我看看呀!”說着就扯開領口,露出光潔的肩頭。
秦素驚得忙替她拉回衣領,那邊莊斯照也識趣地别過臉去。
“非禮勿視。還是有勞莊醫師先出去接診吧。”秦素擋在那一男一女中間,認真神色叫人不好拒絕。
見白檀躲在秦素身後,一彎腦袋沖他吐吐舌頭,莊斯照便轉身離去。
“怎麼會突然疼起來?奇怪。”秦素一臉嚴肅地去解白檀衣帶,卻見白檀擺擺手說:“我突然又不疼了,哎呀漂亮姐姐真是妙手回春啊!……那個,嗯,我裝的,我就是怕被莊醫師趕出去。”
“他不會的,”秦素松了口氣,捋起裙擺坐到榻邊,“莊醫師的為人我最清楚不過。他仁善中正,絕不會做出有害傷患之事,方才那般說定是有他的緣由在。”
“反正我是信不過他。”白檀瞄了眼那拂動的門簾,旋即拉着秦素的手問,“原來大名鼎鼎的秦娘子,心悅之人竟是這窮酸瘸子——雖然我不該當着你面蛐蛐你的心上人,但是你真的眼睛沒毛病嗎?”
這話聽得秦素眉心一皺。
她斂住神色,仔細瞧着白檀那張媚人的臉蛋道:“你便是尋笑坊的新任魁首?”
“嗯,你知道我?”
“倒是個率真性子,比起那愛搔首弄姿的芙蓉娘子順眼許多。不過,有些話我也需告誡于你。莊醫師如天外仙,世外客,慈悲心腸救人無數。若再讓我從你口中聽到半句不敬之詞,那不用他開口,我會第一個趕你走。明白了嗎?”
“……哦,明白了。”白檀乖巧點頭,揚起一張笑臉道,“那我能不能讨口吃食?我好餓,這裡有沒有魚呀?魚幹也行。”
看着這張人畜無害的笑臉,秦素很難将其與一坊“花魁”聯系在一起,便搖着頭囑咐她養傷期間不可食腥鹹,晚些時候會遣藥童送碗青菜肉糜粥來。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項,秦素才離屋。
堂中候診的病患們皆已受診離去,隻剩下兩個藥童來回推着藥碾子。
堂外庭院,莊斯照無端翻出一根釣竿,正拿着抹布上下擦拭。
“怎麼想起要釣魚了?”秦素上前,接過抹布替他擦拭釣竿遠端。
莊斯照撿起腳邊的魚簍撣了撣灰塵,淡淡道:“嗯,突然來了興緻。今夜或晴,月色姣好适合夜釣。”
掃了眼陰沉沉的天,秦素未及多問。
随他來醫廬的這些年,似乎還沒見過他釣魚,更别說夜釣了——原以為,莊醫師是不愛吃魚的。秦素将擦好的魚竿遞還與他,隻說:“我去幫你備些釣餌罷。”
白檀在榻上橫躺,小手揉着空空的肚皮自言自語:“魚怎麼能算腥鹹呢?外頭河道裡遊的都是淡水魚,一點兒都不鹹的。待我恢複體力,定要下水逮幾條鮮活的不可。”
吃完薄粥,她伏在窗台上聽了會兒雨聲。
小雨淅淅瀝瀝,斷斷續續。雨滴落在茅草屋頂,打在儲水缸壁,起起伏伏的細碎雨聲勾起她深深的困意。天還沒黑透,白檀已哈欠連天。
她索性抱起軟枕,翻身阖眼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幾個時辰,她迷糊睜眼。見周遭昏暗一片,她換個睡姿打算繼續做夢,卻隐隐聽見附近有些許動靜——似乎是輪毂滾動,摩擦地面的聲響。
莊斯照?
她眯起眼默默注視着門簾,果真看到那人掀開門簾,搖着輪椅緩緩進來。随他一同進入屋子的,還有一股輕微的腥潮氣息。
昏暗中,來人并未掌燈。
隻是在門簾内安靜待了片刻,随後就緩緩退了出去。
确認那人離開,白檀噌地坐起身,腹诽道:他有病啊?大半夜的想幹什麼!
她蹑手蹑腳跟出房間,見月色朦胧,夜雨方歇。
唯一亮燈的屋舍牆外,挂着一件尚在滴水的蓑衣,難道姓莊的方才出去過?有什麼事情,重要到需他夜半冒雨出行?
思及種種疑點,白檀一時間困意全無。
她摸黑将醫廬的診堂、病患暫住的病舍、存放糧食耗材的雜物間全部翻找一通,卻始終沒找到可疑的物件。剩下,便隻有廚房及醫廬衆人的寝屋了。
“你在找什麼?”
寂靜之中,突然響起男子清淡的嗓音。
白檀猛一轉頭,見莊斯照正點亮門邊的油燈。她不禁咽了口唾沫,這人何時出現在門口的?難道是她精神過于集中,連他輪椅靠近的聲音都沒聽見?
“白檀娘子?”
見她沒應聲,見鬼似地盯着他看,莊斯照道,“抱歉,吓着你了吧。你需要什麼?我幫你找。”
“我,我餓了。”
白檀假意捂起肚子抱怨道,“你家的粥也太薄了,給我餓壞了!”
莊斯照恍然般笑出聲來:“抱歉,招待不周,請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