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潛行】
“寶哎,你聽我狡辯。”
不行,聽不了一點。
小馬悸顫得更兇,本能捏住小拳頭,捶打顧栖的手肘。
情緒激蕩時,小家夥居然也有殺傷力。
顧栖殘軀日薄西山,沒一處傷好利索,疼得一抽一抽的。
“千萬别小看司馬慎嚣,想他上當,戲總得逼真。”
他擠着蔫笑,扯豁了嘴角。
要不是身披紅嫁衣,蒼白身形丢進雪色裡,打着燈籠都難找。
被圍困的那一夜,小馬表現異常激烈。
貿然告訴他楊繕四人并沒死,往後稍不留神露破綻,難免引起司馬骜懷疑。
權衡之下,顧栖覺得自己“怙惡不悛”幾天也不錯。
“快回去吧。”
楊繕帶仨小子蒙回面巾。
“我們路上保持僞裝,盡量少與其餘人接觸。”
“好的呢,那就勞駕幾位壯士送奴家下山。”
顧栖夾起小馬,搖曳腰肢進轎子。
轎中鋪滿毛氈,并放置幾個小暖爐,有拿手捧的,也有熏腳踝的。
這些都是顧栖特地為小馬準備。
小小的空間,跟外面冰火兩重天,暖烘烘,軟綿綿。
連日來,顧栖和小孩馬關系不鹹不淡,無論如何回不到從前。
現下真相大白,小馬依然抿着唇,背對顧栖陷岑寂。
“還跟我較勁?”
“……”
“來,吃糖糖。”
“……”
顧栖眼瞧小馬油鹽不進,清楚他仍怪自己不坦誠。
他眼一眯,心一橫,直接抱小孩入懷,由不得對方多掙動。
楊繕幾人輕功高超,扛轎疾行如同飛鴻踏雪,一晃回到了崖口。
送親隊的一衆人,一沒發現“新娘”離開過,二沒看出轎夫被“奪舍”。
雪漫漫,路迢迢。
再曆經數日,冥漠之都終于一步之遙。
這天傍晚,送親隊留宿小旅店。
一幹人等剛安頓好,風吹木門嘎吱響,店裡又踏進人影。
衣着樸素的農家女,頭上鬥笠壓得低,引不起注意。
隻有顧栖和楊繕幾個,靜悄悄和她視線交錯,眼裡熒爍複雜的光。
顧栖好歹個“新娘子”,帶小馬獨占二層小樓的房間。
望向窗外,遠方官道上一支上千人的曹魏急行軍馬蹄席卷,旌旗招招,碩大“司馬”二字,漫天煙塵裡威武。
看來,司馬骜也準備就緒。
顧栖拈來布料和針線,十指亂飛,擱桌前縫縫又剪剪。
手工活已見雛形,竟是這家夥給小馬縫制的小棉襖,領口位置還特地加了一大圈獸毛。
師門傳承,顧栖勉強能打造機巧。
但要說縫紉織補這一類,他就很難馴化兩隻爪子了。
給小崽子做衣裳防寒,純屬臨時起意。
“小馬,過來。”
這家夥一邊收口抖線頭,一邊招呼小崽子。
小馬困頓倚床頭,依舊不理人。
聽顧栖呼喚,他反而腦袋撇往了裡牆。
“成,那我過去。”
顧栖臭不要臉地出溜到床邊,拿棉襖毛領蹭蹭小家夥耳下。
“快,伸手。”
小馬一哆嗦,耳根子泛粉,身體還是不聽喝。
顧栖不管三七二十一,朝他招呼小棉襖。
笑不活。
棉襖一袖長、一袖短,前面高、後面低。
但是顧栖喜滋滋。
将就着穿嘛,重點在保暖。
玉石做的小娃娃,嘴巴緊緊地閉着,眼下卻紅成一片,半張小臉埋進領口大毛毛,楚楚可憐。
顧栖輕碰小馬的手。
挺好,前幾天僵硬的“鐵拳”,總算變成團小棉花,軟乎乎,嫩噗噗。
轉眼三更半,小旅店内鴉雀無聲。
顧栖蹑手蹑腳地起身,掀開窗棂一條縫,瞄向下方的院子。
小旅店清掃了積雪,楊繕獨立院中央,靜默看着天邊月。
顧栖躍窗到樓下,像條懶散的老蛇,“噗呲噗呲”吐信子:
“沙似雪,月如霜,一夜征人盡望鄉。楊老三,你這是想家了啊。”
楊繕斜眸:
“新做的詩?從前沒聽你念過。”
顧栖也舉頭望月,一尾紅裙拖曳皎皎的蟾光,給岑寂的長夜戳詭妙一筆。
月華如練,有一搭沒一搭地牽動他一絲心弦。
在這個世界生活這些年,顧栖始終堅定着信念:自己隻一介過客,事了就會拂衣去。
可是為什麼,夜闌更深時,他偶然也會牽一抹思鄉之情上心頭?
楊繕他們的家,生根在書裡。
那他顧栖的家呢?
現實世界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成型,他也永遠沒可能回去。
而書中這一方天地,他有笑有淚、有苦有樂,每一時、每一刻,都承載着他人生的悲喜離合。
……嗐呀,這都什麼跟什麼?
顧栖轉瞬就把自己莫名的心念撕個稀巴爛。
去仙俠文裡當神尊,明明是他畢生的夙願。
借着明月千裡的徽芒,他提純了自己的私心。
“……要辦的事,我不打算瞞她了。”
楊繕定定道。
“身份她都清楚了呗?”
“……除了你。”
“好啊。”
“你不攔我?”
“先幫我瞧瞧這個。”
顧栖取出司馬骜遇刺那晚的斷矛。
楊繕緊盯切口蹙眉:
“如此犀利的箭術,莫非‘十二殃’?”
他話沒講完,顧栖腦内光屏已彈窗:
【蜃樓·十二殃】。
一長串文字,内容一分為三。
第一段,劇情背景:
二十年前,蜃樓曾是江湖上赫赫威名的組織,卻出于未明的原因,一夕間覆沒。
第二段,當前情況:
不知何時,蜃樓秘密重組,幕後之人收殘部、擴地盤,使蜃樓逐步重回天下人視野,複現昔日榮光,指日可待。
第三段,十二殃:
過去兩年,蜃樓麾下一十二位能人橫空出世,均以荒、洪、疫、震等各種災劫為代号,統稱“十二殃”,是其制霸江湖路上,最強的十二張王牌。
“宿主宿主,咱們總局的效率還是不差的嘛,你的小系統全新升級啦。以後【萬物志】語音自動識别關鍵詞,不想被彈窗打擾,選擇關閉該功能就好。”
小系統吃着火鍋唱着歌,歡心沖顧栖眨眼:
“宿主我就說這麼多,保證不打擾你聊天,溜啦溜啦~”
顧栖滅掉腦海屏幕,對楊繕道:
“蜃樓卷土重來,還搞出個十二殃,有意思。楊老三,十二殃裡誰用箭?”
楊繕萬分嚴肅:
“洪。”
顧栖:“你知道得真不少。”
楊繕:“不是我知道得多,是你太久不問世事。世上箭手,洪排第二,沒人敢稱第一。此人若非專司暗殺,真身從無外露,《蓮華榜》上必有一席之地。”
顧栖若有所思。
他碰上這人兩回了,一回比一回難琢磨。
“楊老三,我一直以為曹魏這地界,水淺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太山君的冥漠之都,是不是跟蜃樓不太能對付?”
“确實,冥漠之都背後有曹氏皇族在支持,蜃樓的發展壯大,則與曹家人無關。近年蜃樓勢如破竹,吸納吞并很多地方幫派,似有一統曹魏江湖之勢,而冥漠之都,是個不小的障礙。”
楊繕說着,正想詢問顧栖斷箭來曆,背後小樓裡已響起人聲。
農家女踏出了門坎,身後跟着管韬丁準和瞿良三人。
摘掉鬥笠的清秀臉龐,正是與楊繕闊别數日的玉兒。
“你們怎敢如此明目張膽?”
楊繕斥責仨小年輕。
“安神散,助眠良藥。有嫂子出手,還怕那幫人不睡成死豬?他們沒個三天三夜醒不來,地動山搖不管用。”
仨小子興奮地推搡玉兒到楊繕跟前。
久别重逢,楊繕情難自已,與玉兒緊緊相擁:
“牽扯你進來我于心不忍,可君主重任亦不能辜負。我——”
“三哥,我懂。你去哪裡,我去哪裡。你做什麼,我做什麼。”
玉兒眼底泛着淚光,和楊繕互訴幾句衷腸後,又轉向顧栖。
“多謝九爺,若非你告知我他們的下落,我這輩子再找不到三哥了。”
“嫂子見外。”
顧栖笑得耐人尋味。
管韬丁準瞿良接連道:
“嫂子别哭呀,咱們這不好好的。”
“是呀,那天嫂子你和我們碰面,商量好分頭行事然後在這兒會和,現在計劃一切順利,合該慶祝才對。”
“曉得你有話和三哥說,放心我們這就撤。”
深夜的旅店烏漆嘛黑,唯獨“新娘”屋裡孤燈還瑩亮。
“啊——”
窗棂突然灑出小馬的凄唳。
楊繕速道:
“不是有安神散?”
“好東西哪舍得浪費給孩子。”
顧栖三兩步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