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馬又做噩夢了。
刹那間驚醒,他不禁叫出聲。
“冥、冥漠之都——”
小家夥急重地喘氣,小身軀打抖掉下床,跌進顧栖的臂膀。
“夢見什麼了?”
顧栖輕撫小孩,動作間身上雪木香散逸,清淙幽遠。
胸脯起伏才平緩,小馬便偏頭緊跟顧栖趕來的楊繕幾人:
“……從閻浮堤到殺生殿,我走過,一共是九百七十三步;招魂殿,七百五十八步;轉輪殿,一千四百八十七步……我——我隻知道這些……有用嗎?”
有用,太有用了。
小家夥吐露的都是冥漠之都的重要信息。
楊繕凝重道:
“閻浮堤是太山君居所,另外那些殿宇也都各有職能,太山君時常出入。上次我們隻到達冥漠之都總壇外圍,這幾處都沒去過。”
“四一七,三二四,六三七。”
顧栖瞬時折算成人的步幅。
“記下來。”楊繕訓斥還在訝然的管韬丁準瞿良三人,又道:
“冥漠之都深處似乎修有藏寶閣,太山君多年來搜刮所得奇珍異寶都收入其中。小馬,這個地方你了解嗎?”
“……好像有一把鑰匙,他永遠随身攜帶。”
顧栖聽後淺淡勾唇。
楊繕默契同他目色交錯。
“我幫上忙了嗎?”
小馬微微地昂頭。
顧栖可勁揉小孩:
“有你在,我們無往不勝。”
小家夥明顯還抗拒,可惜掙不脫、逃不跑。
“在那裡不止是我,還有很多人……太山君練功,要先折磨人……大家都生不如死……”
他滿身彷徨,幾句呢喃隻顧栖可聞。
“行啦,繼續睡覺覺喽。”
顧栖抱小馬回床。
小家夥緊攥被子,抱膝蜷縮成一團,依舊拒人于千裡。
楊繕咳了兩聲,示意顧栖跟他出去:
“行動細節還需商議,宜快不宜遲。”
玉兒會意上前來,誠懇對顧栖道:
“九爺,咱們之前不是已說好,這幾天小馬由我來照顧。”
“诶呀呀,奴家又沒說不依。”
顧栖坐到銅鏡前,執筆往眼角塗一抹绯紅,顧影自憐老半天,才步步生蓮走下樓。
火紅嫁衣穿在身,他時刻是完美的“新娘”。
月入中天時,大紅花轎闆正地停到空地前。
楊繕和三個小年輕都已易容,跟各自本來面目有了不小差距。
四名轎夫,好整以暇。
顧栖最後斜仰一眼小樓二層的房間,裙裾飄飄鑽花轎。
長夜漫漫,轎廂紅光幽深,像隻沒腳的鬼燈籠,遊移過原野,飛蕩過江川……
旅店燭光下,小馬沖窗邊豎耳,怅然若失。
他并沒錯過顧栖離去的聲音。
“你還不肯原諒他?心裡其實擔心死了吧……”
玉兒出神。
小馬攣縮小身子,碎發顫得亂蓬蓬,一晃失眠到天光。
玉兒守在床邊,輕聲細語: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那天的事,我想你已全明白。我必須也要謝謝你!九爺和你,都沒跟三哥提及……”
“那些人會阻礙三哥他們吧?”
小馬低吟。
“什麼?”
“……司馬慎嚣的人。”
“原來你指這個。不用慌,我們馬上就走。”
“可是留下那些人,他們還會醒過來。”
“那時我們早走遠。”
“……不,那些人會讓三哥他們有危險。”
“不至于,他們醒來起碼三天後。”
“……你絕對不想三哥有事,對不對?”
小馬從被裡探出了小手,指甲死死摳進玉兒的手背,教她狠辣辣地痛。
風後暖,雪後寒,北風盡情扇人耳刮子。
小旅店裡卻還要酽冷過室外。
因為,昏死的人,成了真正的死人。
載着“新娘”的花轎子,也借力狂風,飄到冥漠之都的總壇。
太山君圈地為王,在山嶺環繞的盆地,築建龐然的勢力。
這裡地形險峻,易守難攻,軍馬難以大批量通行,難怪司馬骜上次無功而返。
早前顧栖撿到冥漠之都送親隊令牌,已交予楊繕。
楊繕排在轎夫之首,不緊不慢掏出來,拿給守門人查看。
守門人仍然表露懷疑:
“你們——?”
楊繕處變不驚:
“哈哈哈,兄弟們去了這麼久,隻為尋來國色天香的妙人獻給都君,回來臉都生了嘿。”
國色天香?那還不得先睹為快。
一水兒守門人油膩壞笑掀轎簾。
“新娘子”無處遁形,驚懼地躲閃。
紅彤彤的眼角,淚珠盈睫,顫巍巍的唇緣,失聲沁血。
果然是仙品。
“快去快去,你們幾個這回肯定大受都君的恩賞。”
守門幾人邊放行邊感慨自己沒福分。
通往“幽冥地府”的路,陰森森,冷飕飕。
道路盡頭甚至有座橋、有條河,對黃泉彼岸完美地複刻。
“新娘子”哀怨的啜泣,一時抑、一時揚,終究跌落忘川河。
到了橋旁的高台,大花轎不能再前行。
有人從轎廂揪出“新娘子”,蒙住“她”的眼、雙手捆縛到背後,押她前往未知的殿宇。
室外到室内,冰火兩重天。
顧栖被重重抛落地,身下熱浪滾滾。
倒是不難受。
燥熱的地表,高低緩解他通體的冰寒。
但顧栖蒼白臉頰病氣并不減。
日漸凋敝的軀體,冰凍三千尺,單這點溫暖,煥不了生機。
他在地面拱來拱去,蹭掉覆眼黑布帶,隻見一片猖獗的赤紅。
一間碩大的卧寝,天花高不可見,四角各一池鐵水,熊熊烈火中,岩漿般翻湧。
活脫脫一幅煉獄的盛景。
閻浮堤。
既是太山君卧寝,也是他的練功場。
顧栖咂摸圈環境,蠕動到牆角。
之後一天一夜,他一直孤零零被關在這兒。
直到某一刻,外間忽然一波接一波山呼:
“冥漠之都,霸業鴻圖!都君神武,千秋萬古!”
太山君可算駕臨了。
腳步聲轟隆,像座大山在移動。
顧栖一瞬入戲,蘸兩口吐沫往眼下抹串珍珠淚,瑟瑟縮縮地嗚咽。
整座殿宇地動山搖,巨型影子鋪天蓋地。
太山君兩腿粗如十根蟠龍柱,長度俨然蓋過顧栖的身高。
邪功必然沒白練,此人身體已發生異變,每踏出一步,大腳闆都像能壓死成百上千隻小鬼。
“給——本——君——擡——頭。”
聲浪如飓風海嘯。
顧栖慌張戰栗,眼波脆弱地流轉,被太山君呼出的氣息吹得東倒西歪。
這位都君大人的下巴颏,他根本望不到。
“新娘子”奪魂攝魄的美貌,太山君甚是滿意。
“你——很好——本君考慮——留——你——全——屍——”
高空墜下詭谲的回音,都君大人彎了腰,向顧栖顯露出全貌。
相貌奇醜的巨人,五官大過常人幾十倍,張嘴能生吞牛馬。
說話時,他血盆大口的深處,一道金光灼灼閃耀。
顧栖驚聲尖叫求饒命。
太山君拂袖,朔風扇出顧栖十丈遠。
“呃……”
顧栖倒地不起,裝暈裝得天衣無縫。
太山君盤膝坐到殿中央,臂展橫貫大殿。
四角鐵水池中,四條鋼鍊赫然升起,藤蔓似卷上他雙臂。
熱氣肆虐,殿宇牆壁快熔化。
太山君就像金剛不壞之軀,不懼鋼鍊滾燙,周身紅光激湧,喉嚨低沉混響,天靈蓋冒出一叢叢濃煙。
顧栖眼睛悄咪咪裂縫。
這種練功方式——奇觀呐。
不足一個時辰,太山君已入忘我之境,大殿天頂此刻也輕微異響。
興許是狸貓上房翻瓦片,夜空中,幾縷星芒漏進殿。
三更天,太山君收勢,鐵水熱度已被他吸盡,死氣沉沉失顔色。
殿宇晦暗,隻有穹頂投下的天光,打亮顧栖的所在。
太山君無需挪動,僅憑一條鋼鍊就掃顧栖到近前,兩根手指再一碾,綁住顧栖的繩索也化為粉塵。
顧栖佯裝轉醒,捏着嗓子苦苦哀求:
“别、别殺我。”
“美人——看你為爐鼎香消玉殒——本君确有不舍——這樣——借你卸陽後——本君便格外開恩——讓你挑個舒服的死法。”
顧栖頹坐當場,面色萬念俱灰般死白。
過沒片刻,他又眉毛驚飛,奄奄扒住太山君大腳,顫如篩糠:
“都君,你、你你你身後的——是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