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視間,二人皆是沉默。
陸允慈還未緩過來,時不時又難受得要幹嘔幾下,一發不可收拾。
他垂着眼皮盯了她好一會,一動不動。
他知道自己好像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把她越推越遠了。
可是,他明明沒那麼喜歡她,但再這樣下去,他心裡會不好受。
“朕......”
話到嘴邊,硬生生止住,猶豫好久,斟酌用詞,他才再度開口,繼續說了下去。
“明明是可以好好對你的。”
見她還是不說話,他受不了了。
“你為何非要跟朕這般别扭着!事已至此,裝模作樣把日子過下去都不肯嗎!你......”
見她眼眶兀地紅了,他鼻子酸酸的,不再說她。
“好了,天色不晚了,好好睡覺吧。”
他一如既往欲将她帶入懷中,她反應更加劇烈了。
“怎麼了,隻是睡覺,朕今晚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可陸允慈根本不信他這套說辭,掙紮着後退。“咚”的一聲悶響,後腦就這樣撞上了牆。
“嘶......”
她痛到倒吸一口氣,頭都有些懵了。
兩眼發黑,視線都有些模糊,隐隐看着江北塵在咬牙切齒,可她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頭昏昏沉沉的。
就在江北塵靠近欲要查看傷情時,她條件反射地将胳膊擡起,抵于身前,又是一陣幹嘔。
他頓生一種挫敗感,如當頭一棒,有什麼東西在心底炸開。
他極力克制着情緒,放低聲音:“讓朕看看傷到哪了,好麼?隻是看看,不做别的什麼。”
若她還是這般反抗激烈,他真的會生氣。
末了,她緩緩放下了手。
他輕輕将她擁入懷中,越過側頸,看到她後腦處通紅一片的那一刻,他心裡還是來了氣。
“你幹嘛非要自讨苦吃!”
她不說話,閉上眼睛,轉過身,背對着他休息。
自這晚後,情況愈發僵持。隻要他一靠近她,她便幹嘔不止,他又氣又怕,意識到自己那晚或許真的做得太過了。她表面看起來柔弱,實則自尊心極強,他那般對她,無疑是越界了。
這晚,他強行将她轉了過來,隻見她渾身發顫,瞳孔渙散,遲遲無法聚焦。
他緩緩開口:“睨睨,朕以後不會再勉強你,你不要這樣,可以麼?”
陸允慈愣了愣神。
接着,她眼睛頻繁眨了幾下,似是在思考他的話。
于是,江北塵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睨睨,朕發誓,今後不會再那種事上勉強你,你不要這樣,可以麼?”
她聽明白了,一時啞然。
夜裡,趁她沉沉睡去,江北塵小心翼翼地探入她衣間,觸碰到她瘦削的身軀,格外凸顯的肋骨時,心沉了下來。
她這樣消瘦下去,該怎麼辦......
他無聲地歎氣。
打了後半夜,他還是遲遲睡不着,忽而臉頰有些發癢,伸手一摸,濕潮一片。
滿臉的淚水,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哭的。
次日,江北塵請來了太醫,命令他們好好調養陸允慈的身體,
山楂汁、山楂糕、炒紅果......幾乎不間斷地往椒房殿送,這些都是開胃的食物。
陸允慈每日的膳食更是經禦膳房“精雕細琢”,變着花樣,完全按照她的口味來。
至此,他幾乎每日都在提心吊膽,他恨陸允慈,勢必要和她糾纏一輩子的,不能讓她身體早早垮掉。他開始努力禁欲,堅持了一段時間,效果不錯。
她很喜歡玩小貓,江北塵有時看到心裡會不舒服,但思來想去,還是随她。
更重要的是,她好像沒那麼抗拒他了。每晚睡覺時,他張開手臂,她猶豫片刻,亦會朝他靠近。
“睨睨今日好好用膳了嗎?”
不知不覺,到了秋日,南方地區連發洪水,江北塵每日都有批不完的奏折,做不到每頓膳食都陪她一起用。
她點了點頭,但并不多說。
其實她每頓膳食吃了什麼,自有他安插在椒房殿内的人向他彙報,但他還是要執拗地問她這句話,日複一日,哪怕每次都隻是得到一個點頭的回答。
時間久了,江北塵覺得她點頭時的模樣實在可愛。
這天,他故意換了個問題。
“睨睨喜歡我,對不對?”
他很期待她習慣成自然的點頭反應。
然而,她隻是擡眼,沉沉地看着他。
江北塵覺得尴尬,開始顧左右言他。
“江北塵......”
她忽而開口主動對他說話,他激動到渾身一顫。
“太醫說我不用繼續吃藥了,身體已然調養得差不多了,你答應我的事......”
“哦。”江北塵眼底的光,瞬間熄滅了。
幾個月前,他答應她待到她身體好些,就讓她和白芷見一面,沒想到她一直惦記着,惦記了這麼久,原來她願意好好養身體就隻是為了讓他履行這個諾言。
“那就明天吧。”
看着陸允慈難得渴求的眼神,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直勾勾地上下打量着她,盯得陸允慈有些心底發毛。
“這你倒是記得清楚。”
次日下了早朝,江北塵将她帶到養心殿後面一處極偏僻的園子。
這些天,她無論去哪裡都有人跟着,根本不能來去自由。
此刻,在一簇梅花的掩映下,江北塵拉着她停住了腳步。
終于,她看到了白芷。白芷在庭前灑掃,衣着規整,手腳齊全,看起來一切安好。
陸允慈松了口氣。
接着,江北塵就緊拉着她的手,匆匆将她帶離此處。
“江北塵,你......”
原來他口中的見上一面隻是遠遠相望,不願給她太多時間。
他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覺得自己已然做出了很大的讓步。
“朕已經讓你見她一面了,你還想怎樣?”
陸允慈一時語塞。
“朕如今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你不會不明白吧?”
她赤紅着眼睛瞪着他。
江北塵很容易被招出火氣,他不客氣地開口,陰冷着臉:“不許這樣看朕。”
她這樣的目光,帶着刺,讓他很不舒服。
片刻,陸允慈的目光漸漸收斂,她一言不發,神情如常。但就在江北塵一如既往欲要拉她的手時,她卻後退。
他徹底惱了,口不擇言:“朕就是不喜歡白芷,也不願你和朕不喜歡的人親近,怎麼了?”
與此同時,養心殿後面,白芷身後跟來了兩個人。
白芷急切地開口:“你們昨日不是告訴我,說娘娘今日會來嗎,讓我在此等候。”
“娘娘方才已然見過了你。”
“是嗎?”白芷很詫異,思索片刻,明白了江北塵的别有用心。
她目光瞬間沉了下來,禁不住攥緊雙手,神情發狠。
......
這日之後,江北塵和陸允慈的關系再度陷入了僵局。
陸允慈沒什麼心思陪橘貓玩,胃口又開始不好了。晚膳時江北塵實在看不下去,命她多吃一點,誰知她全吐了出來。
江北塵想發火,但最終還是于心不忍,畢竟是自己言而無信在先,不占理。
隆冬漸至,江北塵終于願意心平氣和地和她談一談,畢竟日子總要過下下去。
“以後你想去哪,朕可以不派人一直跟着你。”
陸允慈眨了眨眼睛。
“但你不許亂跑,更不許動離開這裡的心思,畢竟......”
江北塵沒有繼續說下去,有些事點到為止即可,畢竟白芷和常青的命還在他手裡。她容易心軟,這是她的軟肋。
“梅苑的梅花開了,很美,可以去看看。”
能夠來去自由,陸允慈輕松了許多,短暫掙脫了那種被“圈養”的感覺。
已經,快一年了。
她一個人走走停停,時不時能遇到楊沫。
還有杭影。
好久不見了。
一年過去,杭影與從前相比穩重了不少,個子也長高了,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睛倏地亮了起來,興奮地喚她:“姐姐!”
她蹦蹦跳跳地奔向她,伸手環住她的腰,撞入她懷中,強有力的沖擊讓陸允慈連連後退了幾步。
她在陸允慈身上蹭來蹭去,像那隻橘貓。
“杭影......”
她輕喚出聲,有些恍惚。
“姐姐我好想你啊......”
杭影鼻子一酸,聲音哽咽起來。
-
年下,江北塵政務日益繁忙。剛登基一年,一切還未穩固,朝堂之上異己頗多,江臨州等勢力更是虎視眈眈,他一刻也不能松懈。
陸允慈有半個月沒有見到江北塵。
這天,她回椒房殿時外面已紛紛揚揚下起大雪。百無聊賴,她吩咐人去拿剪刀和紅紙,給宮裡每一個宮女都剪了小像,包括那隻橘貓。
宮女們興奮起來,大着膽子圍在陸允慈身側,好奇觀望。
“娘娘真是心靈手巧!”
“這小貓剪得好可愛呀!”
......
江北塵深夜才來椒房殿,一進屋就開始晃她,硬生生想将她從睡夢中晃醒。
“你給她們都剪了小像,還給貓也剪了?”
陸允慈不說話,繼續裝睡,心裡卻暗暗腹诽,是誰走漏了消息,一邊“娘娘”“娘娘”熱切地叫着,一邊還是向着江北塵,還跟他時時刻刻彙報着她的消息,怎麼能這樣。
她任他晃了她好幾下,她就是不醒,緊閉眼睛,睫毛不動,很有信念感。視覺關閉,其他感官異常靈敏,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江北塵喝酒了。
想到一睜眼就要應付他,她選擇一直緊閉眼睛。
江北塵不說話了,坐在床頭,看了她好一會。
許久,陸允慈緩緩睜開眼睛,發現江北塵已然輕手輕腳地走了。
她下床披上外衣,“咔嗒”一聲,将殿門推開,看到江北塵竟坐在殿前石階上,愣愣看着庭院内的雪景。
聽着熟悉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江北塵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當陸允慈坐到他身側時,他擡眼,在看清楚她的那一刻,瞳孔急劇收縮,渾身驟然緊繃。即使是在夢中,但看到她,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心動、亢奮。
“睨睨......”
他輕聲喚着她,生怕将這場美夢驚擾。
“朕還是喜歡......”
“你千方百計掩藏身份,騙朕的時候。”
陸允慈愣了愣神。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你那麼早就休息,也不等朕回來。”
說着,他聲音愈發哽咽。
陸允慈無奈地笑了,末了緩緩開口:“今日是你生辰。”
江北塵眼睛瞬間紅了,陸允慈以為他要哭,誰知,他就這樣硬生生忍着,沒讓眼淚落下來。他用力将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了她,開始委屈地抱怨。
‘睨睨,你知不知道......”
聲音一時頓住,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朕好累。”
“沒有人,會對朕好。”
陸允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覺得他有點可憐,于是,像安撫那隻橘貓一般,緩緩伸手,揉了揉他的頭。
橘貓不知何時跑了出來,發出“喵喵”的細碎聲音,乖巧地卧在了兩人身側。
天未亮,江北塵便起身去上早朝。昨夜發生的一切太過不真實,他認為完全是自己醉酒後的美夢。
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鮮少流露心迹之人。
他不想将她越推越遠。
他無數次勸誡自己耐下心來,說服自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這樣堅持下去,或許終有一天,陸允慈會有那麼一點喜歡上他。
他一直覺得她生性淡漠,不會對人好。
但其實不是的。
她會牽挂着白芷、楊沫、還有那個老東西,會給宮裡的小丫頭們剪紙,會和那隻橘貓玩。
卻唯獨對自己漠不關心。
原來兜兜轉轉這麼久,他還是一個人,如小時候那般。
好不容于遇到了一個親口對他說喜歡的人,卻是騙他的。一人踽踽獨行,像是他無法擺脫的宿命。
這天,江北塵又一次在半夜醒來,接着昏暗的燭光,靜靜打量着陸允慈的睡顔。
他目光停留在她後頸處的那道疤痕上片刻,又慢慢移開了。
他曾問過常青,當初為何要派陸允慈來接近她。
常青答非所問,一味罵罵咧咧,滿腔憤恨。他無意中提到了京華仙子,這是當年教江北塵彈箜篌、療愈他心中喪母之痛的樂師。
他這才明白,她為何也會彈奏“故園無此聲”這首曲子,原來冥冥中自有定數。
可現在的陸允慈好像有點怕他,他不願去反思已成結果之事,隻能盡力彌補。
他不需要她的道歉,他需要的是别的。
他無數次在夢中回憶起小時候,初見她時的情景。
當時他隻覺得這位小公主和尋常人不一樣,會和他一起爬樹、踢蹴鞠、拖鞋去河裡抓魚......
夢裡,他認真地看着陸允慈那時無憂無慮的模樣,醒後與如今的她進行對比。
她眉眼間的愁緒從何而來,從前無憂無慮的模樣為何消失殆盡?一切不言而喻。
自靖安之亂起,他與她分别了整整十年,才再度遇見。
他小時候便喜歡她,再次見到她時,更成了一種具像化的執念。
為了哄她開心,他努力找尋到了很多陸允慈從前的東西,她還是公主時用的東西,其中包括那面極漂亮的銅鏡。他命人仔細擦拭後,紛紛搬往椒房殿。
果然,他在她眼底看到了劇烈的波動。
她走上前,伸手将這些東西護住,随即轉頭,有些敵意地看向他。
“這些都是我的。”
覺得她這般如貓咪護食的樣子可愛,他走上前,順着她的話說:“摁,都是睨睨的,誰也搶不走。”
銅鏡前,江北塵一把将她抱住,她一聲驚呼,被迫坐在了他身上。
“有青黛嗎?”他問她。
她眼睛看向不遠處的匣子,江北塵将青黛取出,執意要給她描眉。
她微微閃躲,他不滿意地輕輕捏起她下巴,“别動。”
于是陸允慈定住。
江北塵不擅長描眉,手有些抖,不過沒關系,以後可以多加練習,有的是時間。
描完後,他實在是忍不住,湊上前親了她一口。
“睨睨好美。”
看她臉上微微泛起紅暈,江北塵得寸進尺,開始在她臉頰上畫。
“江北塵......”她微微嗔怒。
他在她左臉頰上畫了三道,右臉頰上畫了三道,額頭上添了個“王”字。
“像小老虎。”他故意欺負她,握着她的兩隻手,不肯讓她擦掉。
“江北塵,我讨厭你。”她沉悶着聲音。
“又讨厭朕了?”
......
江北塵發覺,他給她找來的那些寫東西,她應該是非常喜歡的。好幾次,他都透過門縫看到她愛不釋手地把玩。
每日早朝時,他很愛把她的東西随意順走一個,想讓她着急,等來椒房殿内用膳時,再趁她不注意悄悄放回去。
那隻橘貓被養得越來越胖,活脫脫一隻小豬仔。
除夕夜,一桌子山珍海味,還有酒。江北塵分别酌上兩杯,與她重重碰了一下。
好久沒觸碰到酒,陸允慈沒喝多少就醉了。
眩暈下,她神色有些迷離,好多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小時候的事情,恍惚中,忽而撞上江北塵發亮的眼睛。
“睨睨,你這樣看朕......”江北塵喑啞着聲音開口。
“嗯?”
“朕會想吻你。”
下一刻,他上前湊近,捏着她的下巴,吻了起來。
他輕輕将她的頭仰起,知道該如何讓她放松,舌尖溫柔地探索,空氣溫度倏地上升,燭影劇烈搖曳着。
好不容易将她放開,他目光沉沉,落于她臉頰。
“睨睨,你身上好香。”
陸允慈眼神失焦,一擡眼,正正對上他的視線。
他溫柔地捧起她的臉,眼神裡,盡是瘋狂的癡迷。
“睨睨,好美。”
陸允慈臉頰發燙,在對視中敗陣下來,刻意錯開他的目光看向别處。
他輕笑,捏了捏她的臉頰。
“臉紅也好看。”
她不會臉紅的,她暗暗地想,隻是喝了酒,燭光太熱罷了。
“再吃點東西。”
“嗯。”她聲音悶悶的。
殿内隻有他與她兩人,伺候的人被江北塵打發了出去。他認真地給她剝蝦、去皮,動作很是熟練。
不知不覺,陸允慈又喝了兩杯酒,實在有些受不住了。
“江北塵,我吃飽了。”
除夕夜,窗外月光朦胧,她的眼睛也似起了一層霧,視線模糊起來。
頭好暈......
剛一起身,她就有些不穩,頭重腳輕欲要跌倒在地。
江北塵一把将她扛起,朝裡屋走去。
被撩在床上的那一刻,陸允慈隻覺得床褥很軟,像雲。
四周光線昏暗,她隻隐隐看到一個人影,俯下身,吻了她的眼睛。
“睡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