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靜悄悄的,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三月飄雪,人間罕事。
隐隐約約聽到轟隆一聲響,屋外的樹枝被雪壓斷,坍塌的聲音。
之前的所有記憶,錐子似的刺進陸允慈心底。她開始無聲地流淚,一個時辰過去,竟忘了自己為何而哭。
江北塵從一開始着急、拼命安慰,到最後沒了言語,隻是靜靜地陪着她。畢竟,他對她這些年的過往一無所知,他無資格參與,無從插手,亦無法改變。
末了,她自己安靜了下來,但方才白芷的話,一遍遍在她腦海中回放,她忘不了,亦無法不去想。
“姐姐,我對不起你。”
自她成太子妃後,白芷一直喚她娘娘,“姐姐”這個稱謂,許久未被她喚起過。
“常将軍告訴我,楊妃娘娘的孩子,留不得。他憎惡江潮已久,恨不得将與他有關的一切皆趕盡殺絕,他将五行草給了我,讓我交給姐姐,拿掉楊妃娘娘肚子裡的孩子。”
“如若姐姐不肯,他必要派人将姐姐的真實身份告之江潮,他需要的,從始至終,都是聽話的棋子。姐姐和楊妃娘娘交好,我不願讓姐姐為難,所以鬥膽擅作主張,釀此大禍。”
“我無顔求得姐姐原諒。”
......
心,一寸一寸涼個透徹。
陸允慈從未覺得,這一生,竟太過漫長。
看着白芷如泣如訴,她實在是不忍心,不忍心看她可憐、卑下、請求的樣子。
這夜,燭火拼命搖曳,劈啪響個不停,陸允慈睡得并不安穩。好久未夢到之人忽而闖入她的夢中,一陣心悸。
“睨睨......”
是父親在喚他。
夢裡的她,還很小,皇宮還是她的家。
父親帶着她和姐姐在禦花園裡玩,那日豔陽高照,姐姐拿起掉在地上的樹葉,為小螞蟻們遮擋陽光。
“它們這樣一直在太陽底下烤着,會不會很難受?”
姐姐自言自語。
父親并沒有反駁她,而是随着她的心意,也加入到了用樹葉為螞蟻遮陽的行動中。
陸允慈亦是。
......
意識一時間出現斷裂。
頭好疼......
又是那片森林。
陸允慈朝前走着,隐隐約約,她窺見前面站着一個女人,但是,她看不清女人的面孔。
女人手裡拿着刀,把江潮、江北塵、江臨州......
紛紛殺死。
分其屍,斷其臂,飲其血,血流成河。
極其殘暴,女人好像徹底陷入了瘋魔。
陸允慈愣愣地注視着,害怕又無措。
霧氣消散,她漸漸看清了女人的臉......
!
原來,就是她自己......
“睨睨,睨睨......”
陸允慈猛地睜眼,昏暗燭火中,看到了江北塵。
——并不是血肉模糊的江北塵。
——是還未被她殺死的江北塵。
大腦瞬間一片白光閃過,夢已然醒了。
“方才養心殿太監來報,父皇急火攻心,口吐鮮血......”
“我們,怕是要去一趟了。”
......
這一路上,風雪愈重,陸允慈輕輕将轎辇上的簾子掀開,雪花探得空隙紛紛湧入,惹得她眼睛又澀又痛。
四處盡是車轍聲,草木皆兵。
後面,緊跟着一輛又一輛馬車,不知是何宮的,更不知裡面坐的是誰。
但此刻,皆朝養心殿的方向行去。
江北塵的車馬率先抵達,立于養心殿門前,将前來之人紛紛攔截。
“父皇貴體抱恙,楊妃娘娘小産之後尚未醒來,消息尚未傳至前朝,後宮動蕩不安,我身為太子,理應盡平定安撫之責。”
“你們一個個匆忙趕來作何?為不幹擾父皇養病,其餘人等,紛紛退居偏殿安歇,未得父皇傳召,不得入内!”
“若有人敢在這時不知分寸,肆意叨擾至父皇心神不甯,我江北塵斷不會輕易放過!”
話音剛落,四下噤聲。
“哥哥何故如此咄咄逼人,父皇既然還在,這裡,恐怕還輪不到哥哥做主吧?”
江臨州打破沉默,将話說得毫不客氣。
“還請太子殿下準允我等侍疾在側。”
“江臨州,衆皇子公主中,父皇平日最寵你,人盡皆知,此刻,你更應識大體。”
江北塵聲音瞬間沉了下來,眉頭皺起。
“那太子妃呢?我可未曾聽聞父皇解了太子妃的禁足,太子妃怎可擅自踏出東宮!”
江臨州話鋒一轉,對陸允慈發難,一邊說一邊朝她走去。
陸允慈絲毫不怵,她一向如此,每每被逼到絕境之時,總會憑空生出一腔孤勇,盡管,她已經走投無路了。
“殿下這是何意?”
“我為何會禁足,事情因誰而起,殿下不會忘的一幹二淨了吧?”
衆目睽睽下,陸允慈毫不猶豫揭露那日夢章台醜事,在場的嫔妃皇子們皆知,那日,滿宮沸沸揚揚。那件事因楊沫有喜而成了昨日黃花,加之江潮大怒,無人敢多嘴提起。
可此刻,被陸允慈這般堂而皇之地揭開,衆人神情皆有些不自在。
江臨州一時啞然,攥緊了拳頭。
陸允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殿下執意闖入大殿是想幹什麼?如今父皇身體抱恙,你這般遭躁怒在身,不分青紅皂白,是想要謀反嗎!”
“你......”江臨州一時語塞,衆目睽睽下,被安上個“謀反”的罪名,實在心驚。
“怎麼?”陸允慈冷笑一聲。“難不成殿下敢做不敢當嗎?如今身居太子之位的人是誰,父皇屬意的儲君便是誰,你屢次三番以下犯上,眼底還有沒有尊卑、有沒有王法?!”
“陳安、楊順,三阿哥現在情緒不穩,快把他給我壓下。”
她随口便喚起江臨州身側兩位太監的名字,聲音清冷而堅毅,自帶不容置喙的威嚴。
陳安與楊順紛紛愣了神,不可避免地被陸允慈的氣勢所震懾,不知該如何是好。
霎時,四下無言,所有人的注意力皆不受控地移至陸允慈身上。
就連江北塵亦有一瞬的失神,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
她一向擅長以退為進,暗裡攻城略地,從未如今日這般在衆人注視下,将一切放在明面上,鋒芒畢露,不肯忍讓分毫,眼底早已蓄起隐隐殺意。
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之時,她表現得前所未有的鎮定與強硬,一個時辰前在東宮發生的一切,愈發似一場夢,她慌亂無措的崩潰模樣,似乎隻是他的錯覺。
此刻,那般模樣消失殆盡,她好像短暫地活了回來。
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江北塵不受控地被其裹挾,他的心如偏偏墜落的雪花般,不停搖顫。
見陳安與楊順紋絲不動,陸允慈厲聲命令:“難不成還要讓我再說一遍嗎?眼下父皇病重,三阿哥行事沖動莽撞,若真出了什麼亂子,你們擔待的起嗎!”
“自古以來,皇上病重,太子監國,理所應當,我身為太子妃,理應盡輔佐之責,怎麼,連我的話你們都不聽了嗎?”
見狀,兩太監隻能嘗試拖拽住江臨州。
“三阿哥,要不先去偏殿......”
江臨州身子骨剛好,元氣尚未恢複,面對着兩太監的制衡,有些無能為力。
他惡狠狠地盯着陸允慈,若眼神是刀片,此刻,陸允慈怕是已千瘡百孔。
可她絲毫不懼。
“三阿哥最好還是随衆妃嫔皇子們一同等候,待父皇傳召方可侍疾,否則,你留不住你身為皇子的榮華富貴,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說話時,陸允慈太陽穴突突直跳,整個人都處于一種過度緊張的狀态,實際上,她極力抑制,甚至擡高了些聲音,才勉強未露出破綻,沒讓任何人聽出她聲音在發顫。
事到如今,她必須要掌控全局,成敗,在此一舉。
陸允慈和江北塵踏入正殿時,江潮的貼身太監迎接行禮。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平身。”江北塵道。
陸允慈看到江北塵和老太監互相對視了一眼,江北塵神情意味深長,老太監點頭垂眸,回禀道:“皇上方才又服了一味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江北塵面無表情。
陸允慈暗暗心驚,她未料到他竟未雨綢缪至此。
門被緊緊關上,陸允慈的手倏地被他拉住,溫熱從冰冷的指尖蔓延,她任他牽着,朝裡走去。
“兒臣參見父皇。”來到床側,江北塵恭敬行禮。
陸允慈微微擡眼,暗暗打量,江潮臉色實在不好,灰暗,嘴唇亦沒有血色。
床上,他閉着眼睛,似是察覺到有人來,緊接着,一陣咳嗽。
“父皇......”江北塵關切地上前查看,神情擔憂。
一旁的太醫及時上前,繼續為江潮診脈。
“太醫,父皇到底怎麼樣了?”江北塵焦急詢問。
太醫壓低聲音,禀告:“回太子殿下,微臣一早便奉勸過皇上,丹藥之類不可多服,加之皇上每日政務繁忙,切忌勞心勞神,需多加休息,調養生息,可是......”
說到這裡,太醫慌張一頓,随即立刻叩頭謝罪:“微臣無能,可是丹藥之類,實在是虧空身體,以一時氣血之效令人深信不疑進而愈發依賴,乃至日複一日,氣血耗盡。”
“太醫,衛太醫......”
江潮喑啞着聲音,忽而睜開眼睛,開口喚道。
“微臣在。”
太醫趕忙應和。
“州兒何在?”
江潮有氣無力地問着,精神渙散乃至瞳孔遲遲無法聚焦,就這般放空地盯着床頭的帏簾。
“......”
江北塵當然知道他此刻是在喚誰。
“父皇,兒臣在,三弟及其餘皇子皆在偏殿候着。”
“州兒......”
似沒聽懂江北塵在說什麼,江潮又輕喚了聲。
“你退下吧。”江北塵看向衛太醫,吩咐道。
見江北塵并為責怪自己,衛太醫懸着的心徹底放下,于是匆匆離開。
“咔哒”一聲,門,又被嚴絲合縫地關上。
窗外的雪,正下得緊。
“參加皇上。”陸允慈出聲請安,定定看着床上之人。
聽到她的聲音,江潮微微怔愣住,末了,緩緩轉頭,看向她。
“你不是......”
“還在禁足嗎?”
“兒臣與太子殿下夫妻同心,聽聞皇上危在旦夕,兒臣在東宮殚精竭慮。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兒臣總不能......”
說到這裡,陸允慈頓了頓,輕聲笑了。
“總不能因一時禁令而誤了來見皇上最後一面。”
她放緩語氣,一字一句地說着,确保江潮盡數聽到。
“咳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見狀,江北塵體貼入微地上前,“父皇,讓兒臣伺候您喝口水吧。”
“你......”江潮愠怒。
“州兒......”
他又艱難地喚了聲。
眼見無果,他隻好放棄,緩緩擡起手,指着陸允慈。
“你......”
“出去。”
男尊女卑,更何況皇家大事,輪不到這樣一個“外人”參與。
“父皇,兒臣以為,太子妃在,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