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一直知道,莫驚春認識司徒錦。
二人見面互裝不識,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于是頭也沒回的拒絕,絲毫不給面子:“大将軍的人,我用不習慣。”
誰知,莫驚春笑了笑,反手抽出自己的手,指向司徒錦,“他對你倒是百依百順。”
陳黎張了張嘴,誤會可太大了。
但見司徒錦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樣,陳黎摸了摸自己良心,連她都快要相信短短半月過去,堂堂大将軍已對她死心塌地。
還是在她三番兩次下毒,一個不慎就要害死他的情況下。
陳黎撇了撇嘴,頓覺沒意思。
“沒有你們,我就不信我到不了神醫谷。”
說罷,她不管在場兩人如何表情,橫沖直撞離開院子。
留在原地的莫驚春眉頭一皺,他從不知陳黎也會耍小性子。
他提步要追,觸及到身旁人的眼神,忽而愣住,司徒錦哪裡還有他方才展現出的纏纏綿綿的樣子?
司徒錦擡眸,隻淡淡言謝:“多謝莫師兄沒有拆穿我的身份。”
“不必謝我。”莫驚春一收折扇,仿佛那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你要做的事情,和你是否是司徒錦無關,我自不用大費周章介紹你究竟是誰。”
這次輪到司徒錦怔忪了,他貌似有必要為自己澄清一件事。
然而,莫驚春完全不給他機會,脫口而出:“莫黎這人,吃軟不吃硬,但有時候,軟得過頭了,她一樣棄之如敝屣。”
點到為止。
他甚至欣喜自己做了件好事。
司徒錦嘴角抽了抽,但看着莫驚春潇灑自如的背影,自己沒怎麼插上話,也隻能默默跟上。
陳黎同莫驚春置氣,但事實上,她要做的事,向來沒有達不成的道理。
晨霧未散時,神醫谷兩壁千仞已披上黛色雲紗,青石階蜿蜒入深澗,階縫間鑽出三兩株鳳尾蕨,葉尖垂着宿露向下。
陳黎搭上彩翼的肩膀輕喘,向上望去,百丈崖頂倒懸着芭蕉大的菖蒲,紫穗如流蘇輕晃,驚起中藏匿的白翎寒鴉扇抖翅膀。
陳黎眼裡藏着不經意的向往,掠過谷底刻着"懸壺境"三字的殘碑——那碑文早被苔衣蝕成朦胧的暗紋,隐約可見題字的筆鋒。
司徒錦查見她的視線,頓了頓,道:“這石碑是太祖所賜,碑文上的刻字乃太祖親筆,十分寶貴。”
神醫谷處于北臨和南燕兩國交界處。陳黎目光閃了閃,但大燕素來不注重安撫江湖勢力,倒是北臨,從皇子到世家官宦子弟,結交武林群雄蔚然成風。
倏然,陳黎又在心中苦笑:
“陳黎啊陳黎,你分明想清遠離那些是非,決定遠遁江湖,又何必再理那些苦惱?”
從她決心除去容王那一刻起,天秤就已經翻倒了。
因着是武林盛會,往來神醫谷的人并不算少。他們不是第一批停駐觀望的,也不會是最後一批。
随人群進入谷中,轉過九曲回腸的聽風廊,三十三重竹扉次第洞開。七裡香攀着沉香木梁柱瘋長,将十二間懸空藥閣染成翡翠穹頂。
與其說是坐而論醫者,不如視其為仙山瓊閣。
來往的人正熱鬧,陳黎随意一瞥,卻見廊下多不是外來的人,反而是成群結隊的、穿着素衣的藥童。
青玉杵臼輪轉,搗藥聲與遠處飛瀑共和,穿雲鶴偶然從晾曬着蛇床子的竹匾間掠過,翅尖掃落幾粒朱砂色的五味子,滾進潺潺流觞中。
如此盛會,卻是不為所動。
陳黎正詫異此景,身後忽傳來一道亮聲:“莫黎?”
她回頭,原來聽風廊中,并不都是神醫谷的藥童。
藍采昱的長發高高紮起,正盤腿坐在角落裡啃菱角。
見陳黎終于注意到了她,才随意擲出半片菱角殼,卻是歪歪斜斜倚靠回遊廊的欄杆,困倦的沖一行人比劃:“乖女兒,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武林大會,藍采昱原本是想借着人多好找人,可沒想到,人多得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藍采昱興緻缺缺,索性和遊神醫打了個照面,就縮在一處等被她遠遠甩在身後的莫驚春。
她一連等了兩日,就在她以為莫驚春壓根沒打算進神醫谷,人準備在谷外等她打道回府的時候,他帶着陳黎出現了。
還有那個喜歡周自秋一根筋兒子的姑娘,另外一個,藍采昱眯了眯眼……她不認識。
但不認識也沒關系,不影響她拍拍雙手,靜待陳黎把莫驚春推向身前。
莫驚春倒是很樂意,他無視藍采昱的橫視,接過話茬:“你走的太急,我想你一定是沒來得及見黎兒。”
藍采昱懶得理他,依舊将目光放在陳黎身上,“别理這老毒物——他就是無顔見師父,才要在人這麼多的武林大會上,再找幾個熟人陪他。”
陳黎不語,自有莫驚春為他自己正名:“我倒不會,就是害怕你,會無顔見師父。”
藍采昱乜他,理所應當的擠開人:“我攏共也就見過遊老三面,論什麼有顔沒顔的?”
“你拐走了他最看好的大徒弟,”莫驚春痛心疾首,“豈非理所應當?”
眼見兩人又開始裝模作樣的鬥嘴拆台,彩翼和陳黎皆是一臉見怪不怪,僅有司徒錦蒙在鼓裡:“他們……不會打起來吧?”
不知從哪順來一根狗尾巴草,彩翼自在叼在嘴邊,含糊地道:“放心吧,藍女俠會讓莫寨主兩招的。”
陳黎嘴角一抽,但還是正經解釋:“不會打起來的。他們二人向來如此,争個高低完全是家常便飯。”
司徒錦沒見過藍采昱,更不知道被稱為“萬槐毒醫”的莫驚春,在神秘的面具揭下後竟是如此。
無論是兩年前,他為護送南燕公主和親,冒險求莫驚春給個退路;還是更久以前,他在聽“莫大師兄”侃侃而談毒藥藥理時。
果然如冷漠置之的陳黎和彩翼所說,藍采昱與莫驚春邊嘴上不饒人,邊默契往谷中深處而去。
絲毫不管幾個小輩。
彩翼聳了聳肩,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咬着狗尾巴草蕩蕩而去。
她擺了擺手,算是打了招呼。
最早陳黎想到由她陪同的時候,彩翼是不願的。
隻是斯人已去,意不待停留。
東山頭山腳下的一間屋舍已經人去樓空,彩翼想,周雲旗始終是随風而揚,飄逸如雲的。
離開玄鷹寨,某種意義上,他是真的放下了。
放下至親血仇,忘記所愛之人,山高路遠,江湖不遇。
彩翼的一身武功是從周雲旗身上學到的,她嘴硬心軟,雖從不肯承認,也不得不跟着他的步伐走到底。
如今,彩翼還要跟着學,學會忘記。
陳黎這次,就帶了彩翼一人,也是為此。
也許換一個環境,心上有意無意的那些負擔都會卸下。
陳黎歎了口氣,望着彩翼的背影,忽然問起司徒錦:“天來山上,玄鷹寨建立至今,一共就有兩對新人成過親,但其實沒有一對有過正常的儀式,你知道嗎?”
“另一對是莫寨主?”司徒錦有點不敢看陳黎的雙眼,尤其是在她愈加坦然的神情當中。
偏偏,陳黎頂着這樣的面貌,還要“好奇”的多問一句:“你怎麼就知道其中一對是我們?”
司徒錦一時啞然,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荒唐又不算草率的一場儀式,讓二人之間的關系全然模糊不清。
所幸,陳黎沒多難為面皮一次比一次薄的司徒錦。
二人随前面旁若無人鬥嘴的藍、莫兩人闖過聽風廊。陳黎的聲音和緩,重新提起了方才的話題:“當年藍姨本不答應和義父成親。”頓了頓,“準确的來說,她是被哄騙着披上了嫁衣。”
司徒錦下意識擡頭,莫驚春側頭正和藍采昱說些什麼,露出含着笑的半張臉。
他想了想,緊随閑聊的氛圍,“按照藍姨的性子,發現了之後,豈不是很快會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