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争是上位者的利益争鬥手段,而百姓的颠沛流離是烈火燃燒後,滿天飄落的餘燼。
烏珠叛國,為敵軍提供通道和入城通碟,謀害皇帝,證據确鑿,由其師姐帶回宗門謝罪受罰。
皇帝的屍首被發現于禦花園地窖内,暗紫色屍斑點點,略有濁色的眼睛睜着。明明正值壯年,可面容蒙上的一層死色,看起來一瞬間蒼老許多。
太子姜珩含淚不忍,當着衆人面前,最後一次跪下,沉默伸手,為其蒙上雙眼。
同時,他當機立斷下了禁令,嚴守消息外傳,犯禁者死,不動聲色僞裝成皇帝病重不起。
凡與烏珠牽連的官員從重處罰,太子借此開始肅清朝中大臣,一步步逼近,緊握大權。
敢于迫害公主的肖斐威首當其沖,父親參與謀反,已經被處死示衆,肖斐威本人則是被關押看管,鐵鎖纏身,靜待發落。
朝廷倏然變天,罡風狂暴,有心虛者告老還鄉,皆被扣下,眼睜睜看着家破人亡,雞飛狗跳。
老家夥們屁股下的椅子空了一把又一把,全然留給今年的殿試人才,恍若劫火後的新草。
姜珩身為下一任繼承者,忙于政事,不可開交。其胞妹長樂公主姜瓊在救駕中負傷,在公主府内修養痊愈後,代為視察民情。
雖說她時常自嘲是“民脂民膏蜜罐子灌出來的”,但是作為太子胞妹,當朝公主,她有權分擔責任。兄長忙碌,安撫民衆的事情自然就輪到了姜瓊手中,一個人硬生生掰成兩個人用,這些日子她早出晚歸,眼下烏黑。
今日也不例外,姜瓊披風裹着冷風,深夜回府,子時方才睡下,天際微亮又立刻點燭穿衣。
新來的貼身侍女立于背後,為公主細細挽發,姜瓊勉強趁着空隙,閉眼休息。
銅鏡映出她眉眼間的疲憊,之前春日宴上盛氣淩人的風采被素雅撫平,簡單發髻中隻簪着一枝白花,華貴首飾皆收斂在匣中,以表哀悼。
戰亂已離去三月有餘,正是步入初秋時節,姜瓊忙得頭昏腦脹。可現在提起這件事,仍舊曆曆在目,時常慶幸自己及時攔截,那支僞裝的百人軍隊并未攻入皇宮内。
當時烽火連天,焦土掩屍,前來支援守城者愈發多,敵多我寡,亂軍沒見到承諾的大批精銳内應軍隊,眼見情況不妙,僅僅攻城三個時辰,匆匆撤離。
但他們與城内叛軍裡應外合,偷襲了不少守城軍隊,血灑京都城牆,黑磚赤血,明明是初夏深夜,竟陰冷得不寒而栗。
不僅如此,姜瓊巡視後發現平民更是深受其害,難以言喻的悲情湧上心頭。
鋪子裡的糧食和細軟洗劫一空,奮起反抗的壯男有死有傷,年幼孩童受驚,高燒不退。
她總想為黎民做點什麼,或許因為自己也曾受其恩惠,烏鴉反哺,便借由護國有功的重大一功,将宮内的封賞封地全部換成了錢币。
不日後,箱箱金銀珠寶被搬出倉庫,金屬碰撞聲回蕩整個空曠的公主府,叮叮當當,被算盤聲換成了厚重的一沓沓紙票,按照長樂公主的吩咐分發下去。
姜瓊扶着門框,清亮的眼眸微動,一言未發,最終如釋重負歎了口氣。
馬車停下,啪嗒一聲輕響,玉梳被收入梳妝匣中,侍女躬身,提醒道:“時辰到了,陛下可以出發了。”
“嗯,退下吧。”姜瓊從神遊中驚醒,貼身侍女上前,垂眸擡手,精細撚開後領皺褶。
馬車這東西真比不上後世,一路颠簸下來,白骨精都要給自己打個死結,防止地方沒到,骨頭先散架被人拾走煮湯喝咯。
“發髻沒亂,衣裳沒卷,微笑标準。”姜瓊攬鏡,自言自語道,“終于可以下車了。”
她深吸一口氣,強撐起精神,剛下了車,轉身就握上老人布滿皺紋的手,關切道:“大娘,吃過飯了沒?”
“來,這是分給你們家的東西,收着用。嗯嗯,我知道的,大家都不容易,尤其是那群蠻人,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閻王爺在地下看着呢。”
老人嗫嚅推辭着,姜瓊瞥見老人手裡扯着的孩子,轉移話題,蹲下平視,笑道:“小家夥,你父母呢?……在那啊,快過去吧。”
她簡單寒暄兩句,揮手讓侍從送上救濟,随即再換一家,繼續關照。
幾乎是馬不停蹄,人亦不停嘴,銀壺中的水用炭噼裡啪啦溫了一遍又一遍,她卻來不及喝上一口。
日頭咕噜咕噜涼下來,白邊泛上晚霞的橙黃。
最後,在衆人的目光中,姜瓊挂着得體的微笑,别過最後一家,拎着裙邊踏上馬車,拉起的錦簾緩緩閉上她的微笑,一舉一動平易近人,又不失貴族風範,優雅穩重。
如果不是她上了馬車,原形畢露,開始躺着翹腿,拎着壺就往嘴裡倒水,拉長音,要求侍女給她揉揉小腿肉的話,簡直就不像平日的公主了,侍女走神心想。
感受到馬車搖晃,又過了一個轉彎,姜瓊閉眼問:“茯苓,現在到了什麼地方?”
“快到城門,馬上進京了。”
“喔。”
姜瓊揉腳腕時停頓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珠子微動,又道:“别進城了,去桃都山。”
“啊?”茯苓為難道:“天色不早了,此時上山賞景恐怕……”
“不,哪個不怕死的蠢貨半夜爬山,黑燈瞎火,嫌閻王爺筆墨紙硯用的不夠多,非要獻上腦漿摻水?”
她“嘶”了一聲,嘀咕道:“雖說腦殼确實是自帶硯台,可也不能這麼玩兒吧?”
姜瓊收腿,試試酸痛是否緩解,往半空中蹬了兩下,像是個兔子蹬鷹的姿勢,然後猛然翻身盤腿坐起來,一雙貓眼望着侍女。
“隻是去……見一個姐姐,半夜應該會有人開門,那裡還有别人,一個倆的,總歸會見我的。”
茯苓不敢出聲反駁公主,隻是恭敬道:“……是。”
她是新人,這些日子才調來這位公主身邊服侍,知曉甚少,隻知道幾位達官貴人是她手帕交,哪裡知道還有什麼京城外的摯交。
姜瓊語氣中帶着熟稔,嘴巴一張一閉,懶洋洋地吐出了個火藥鞭炮,一點也不顧及茯苓聽到此話的驚恐,噼裡啪啦把她炸了個警鐘大作。
這位殿下從小聰慧過人,不服管教,有一套自己的處事邏輯。對她來說,翻牆翹課是家常便飯,甚至還興緻勃勃,搞上那個什麼免費學堂拉攏商人。
聖上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私下派人送了銀兩緩解窘迫,還被殿下查賬發現了,盡數退回,簡直是小孩子胡鬧。
直到殿下年歲漸長,這才收斂些性子,處事穩重成熟。
能讓她承認的“姐姐”……?
茯苓暗自心驚。
姜瓊倒是沒想太多,樂得在山上躲清閑。
反倒是苦了盡地主之誼的王子涵,打着哈欠,提着燈籠開門,發現是推脫不了的熟人,手中的燭火被風吹暗一瞬。
她一臉幽怨,接過公主的披風,把人接進去:“來的這麼遲,都快睡覺的時辰才來,夜貓子一個,也不怕沒人聽見你敲門。”
姜瓊不甚在意:“這不是有你在麼,我還怕什麼。”況且她的身邊還有幫手,沒人開門那就把門卸了,第二天再裝上去,或者直接換個新門,如果能直接踹開,本來就證明那門也該換了。
廟裡常有客人留宿,客房時刻準備着,王子涵一無所知,帶她逛了所有空房,姜瓊一臉新奇,指點江山半天,在王子涵的哈欠中給自己挑個最合心意的屋子。
侍女默聲用手帕把桌椅擦了一遍,墊上軟墊,整齊有序點上香料,這才恭敬合門退出。
王子涵跟在身後,魂不守舍地盤算着後院小菜園子撐不撐得起四五個人的消耗。倒不是沒錢買菜,可自家種的菜水靈好吃。
照她來看,應該把除她和燕扶楹之外的所有人都扔出去,省得她大齡單身,卻當爹當娘,還要半夜給這家夥開門!
慶幸隔着兩層肚皮,姜瓊聽不到她的心聲,悠然坐下,盯着比自己高半截的王子涵,神情自若道:“坐,别拘束。”
王子涵難以置信:“啊?”
老天啊,你真該讓她聽聽自己說的什麼話!
“看我做甚?”姜瓊疑惑地摸了一把臉,“不是你叫我來?”
王子涵心累,擺擺手:“我……算了,主要是明天她就快醒了,叫你過來看看。哦對了,我還約了任參,他離得有點遠,可能明天中午到,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咱們五個一起吃個飯。”
“嘶,這就過去三個月了?”
“是的啊。”
得到了回答,姜瓊一時無言。
王子涵看着她,開口道:“你也不用自責,她來到京城,本身就是找個真相。十年前和十年後,你和你哥還有她,她和孟如玺,藕斷絲連,也算是命數變化的一筆。”
她雙手合十,然後又分開,牽引着姜瓊的目光:“現在兩不相欠,各有所歸,把事情捋清聊開,該賠償的賠償,該清算的清算,事了拂衣去,總比兜兜轉轉糾纏不清要好,像個噎死人的龍須酥。”
“道理我知道,”姜瓊道,“孟如玺要的東西我也給了,清了人情,對得起自己良心。我就是看她躺在那裡,有點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