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輕而易舉被打開了,王子涵對他的慘狀唏噓不已,猜測他大概是被動了私刑,反正是死囚犯,被人欺辱也沒地發聲。
孟如玺算是吃了自己的虧,他之前自斷筋骨重傷,又試圖沖擊釘在身體裡的咒,卻不知它會反彈,這才傷上加傷,導緻昏迷不醒。
這麼個大男子骨頭重,兩人合力才把他安穩放在地面上,牆角的千腳蟲震得亂七八糟滿地亂爬。
燕扶楹竟第一時間不知從何下手,懸空放在腰腹,黑紅色的傷口上有大量幹血,看得她胃抽搐一下,手随即快速移到頭頂,罕見手忙腳亂。
由于手旁沒有東西,她也顧不得禮儀,毅然決然,隻聽嘶啦一聲,撕掉自己裙擺的一截,先給他把頭發紮起來。
她記得他愛耍帥,敲門前都要先理一下頭發,破扇子懸在腰間,像個随時求偶期的動物,定然也不想很狼狽。
王子涵檢查一番,點了幾處穴位,又打了手印,懸在喉眼的心落了下來,感慨道:“幸虧同出師門,不然我解不開她設下的封妖咒。居然還在符咒基礎上改良了,真有你的啊,師妹。”
妖力重新在血肉中流動,滋養着他的傷口,孟如玺的手指抽動一下,緩緩睜開雙眼,微弱的燭光刺激得他再次閉眼,掙紮幾次才徹底清醒。
肌肉和韌帶還在修複中,孟如玺沒法輕拍燕扶楹的後背安慰她,由于長時間未進水,他聲帶沙啞道:“見面快樂啊。”
燕扶楹一言不發。
王子涵心如明鏡,清咳兩聲:“你倆先聊着,我去找任大人夫婦,待會兒見。”
鐵門轟隆一聲關閉,隻剩兩個人在狹小的牢獄裡。
孟如玺所作所為被王子涵徹底賣掉,全盤托出給燕扶楹,她現在沒有說話,但是能明顯察覺她心情不好,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眨了眨眼睛,孟如玺讨好地伸手去勾落在鬓角的發帶,這一下卻牽扯到了鎖骨處的傷口,疼得他“嘶”了一聲。
那裡原先被鐵索打穿,留下一個血孔,滲出刺眼的鮮血,血淋淋的骨肉清晰可見,白骨森森裸露在外。
燕扶楹瞬間冷臉,壓着怒氣,把他的手一下拍開:“啧,你别動,傷口又裂了。“
“喔。”孟如玺停了動作,自知自己闖了禍,乖巧躺在那裡,瞪着眼睛仰視燕扶楹,眼珠跟着她的動作轉來轉去。
燕扶楹被這直勾勾的目光盯得緊,低頭給他紮着傷口,轉移他的注意力,随口問道:“在想什麼?”
“你真好看,好喜歡你……嘶!”
孟如玺短暫性閉了嘴。
燕扶楹小時候在外祖父家學了些本領,趁着他走神聊天的功夫,兩手按住關節兩端,猛然用力,給他把錯位骨頭擰過來,笑盈盈問他:“這下還喜歡嗎?”
她聲音浸着蜜,可笑意卻不達眼底,說着反話。
孟如玺忍着痛,那張嘴當真是比九鼎還要硬:“更、更喜歡了。”
“啊,真是這樣麼。”燕扶楹問了一句,垂下眼睫靠近他,兩人之間幾乎暧昧地扯出一條線,幾近相接,身後拉長的影子率先一步,一親芳澤。
孟如玺幾乎親上燕扶楹時,她卻倏然退下,迎着孟如玺疑惑的目光,燕扶楹處理着帶血的布條,慢條斯理地罵:“變态。”
孟如玺失落,嘴上卻說:“打是親罵是愛。
燕扶楹:“我看你是沒救了。”
“病入骨髓,你夫君我樂意。”
“呵,油嘴滑舌,有這個甜言蜜語的功夫,你非要試探我抛下你?吃力不讨好,還搞了這麼醜的一身傷!”燕扶楹揪着孟如玺的耳朵,半是對他撇下自己的憤怒,半是憐惜,朝他的耳邊喊道。
“更何況,我可告訴你,我們尚未拜堂成親,之前那次也不是你的,那是誰偷來的?嗯?孟公子不如回答一下我這個愚鈍的婦人。”
孟如玺誇張地捂着耳朵,可憐巴巴地仰視燕扶楹道:“看在我受傷的份上,京城寬厚有名的燕娘子對我溫柔點好不好啊?”
“……”燕扶楹完全不想給他好臉色,無視他直接略過,端着一盆血水就走。
“扶楹——”孟如玺拉長了音調。
“幹嘛。”
“再說一句呗。”孟如玺像是逗個炸毛的貓一樣,夾着嗓子道。
“……煩人精。”
這是無語的燕扶楹。
幾秒過去,沒聽見孟如玺的動靜,燕扶楹蹙眉,厭煩地回頭,猶豫孟如玺會不會把它當真,正在編着理由。
結果下一秒就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笑眼,一瞬不眨地望着她。
他唇角翹起,腹部還系着一條黑色綁帶,那是她的一截衣裙做的,在因失血而蒼白的肌肉上格外紮眼,似乎在張揚嘲笑她的同情被狗吃了。
燕扶楹雖知他此前不跑有自己的打算,即使想法上理解,對他這般凄慘樣還是生了氣,胸口悶疼。時間緊迫,當着衆人的面不好洩氣,怒火攻心,這才蠻橫地将火撒到孟如玺身上,算是遷怒。
她也說不清為什麼惱怒,可對上孟如玺的眼睛,她卻倏然靜了下來,像是找到了自己在焦慮尋求的東西,終于得償所願。
燕扶楹無由洩了氣,靠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孟如玺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淺淡的氣息,不知為何,心也安了片刻,沒有再故意惹她生氣。
陳年地牢也談不上多好,點了火燭,床榻是陳年的,帶着一股陰濕的味道,不過也顧不得嫌棄。
燕扶楹脫了鞋上床榻,攥緊了腥鏽的濕布,這樣擦拭不太方便,兩人就換了個姿勢,孟如玺的頭枕在她側在一旁的腿上。
燕扶楹微彎腰,借着微弱的燭光,擦着幹涸的血迹,孟如玺微仰着頭,長久地望着她,像是在虔誠仰望自己的信仰。
誰都沒有說話,孟如玺的呼吸聲沉重,說不上來的靜谧與親昵悄然流淌,燭芯棉線噼裡啪啦炸了個火花,火光淺淺守着這裡,驅趕黑暗和不安。
燕扶楹望着緩慢生出肉芽的傷口,水聲蕩漾牢獄之内,将破布再次擰幹覆上,她的思緒飄遠,享受着偷來的一星半點時光。
他很狼狽,我也很狼狽,髒髒的,但是我們都不嫌棄,這是為什麼呢?
她不知道。
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件事,紅螺和她一樣是個小姑娘,唯一可以傳授給她經驗的娘去世很久了。她一直在摸索着,雨天爬行的蝸牛和她一樣,用觸摸來感知、認識。
燕扶楹手裡撚着他的發絲,走神,卻沒有一個人回答她。
一切都靜谧地恰好,沒有其他人,隻有兩個年輕人,藏在這小小的一方空間裡,誰都沒有說話,可他們的關系又很平和安甯。
如果沒有人來叨擾就好了。
片刻後,燕扶楹臉都麻了,冷靜思索着埋屍公主而不被人發現的可能性。
因為王子涵“啪”地撞開房門,恰好和來不及動作的燕扶楹對上眼神,兩方皆是一怔,俱是沉默。
燕扶楹愣住了,燕扶楹慌了,燕扶楹臉紅了,而早就察覺到腳步的孟如玺依舊安詳,躺在她腿上,面不紅心不躁,一臉理所應當的幸福。
王子涵見慣了這場面,也不害躁,忙中不忘調侃道:“呦,媽媽級别,别害羞嘛,繼續繼續哦,嘿嘿。”
“……”
燕扶楹悶聲捏緊了拳頭。
“咚——咚——”
遠處高樓鐘聲高震,極速傳遍整個沉睡中的京城,厚重古樸的大鐘在木頭的猛烈撞擊下,蕩起層層風聲,席卷安睡中的衆人,無數人在夢中驚醒。
王子涵收斂了笑意,望向聲源處:“他們成了,既然收到了信号,我們可以行動了。”
不如安靜狹小的地牢,高樓之下,人聲鼎沸,火光連天,明燈如火龍,将城牆南北連接成一條同心船。
烈風呼嘯着翻卷過老兵的胡子,他眼周皺紋圈圈,盛滿上次戰役流下的苦淚。
城牆上,姜珩換了一身軟甲,英姿飒爽,對姜瓊憂心道:“你走吧,這裡有我就行。”
“說的好聽,好事都讓你占了。”姜瓊也換了甲衣,正在扣着衣裳,“我生在這裡,養在這裡,京都在我在。吃着民脂民膏,養着平民私塾,姑奶奶我關鍵時候跑了算什麼玩意兒?”
聽着沒人回答,她嫌氣氛沉重,又補了一句:“我告訴你,你也别想跑。”
姜珩笑道:“嗯,我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