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貓通體純黑,皮毛油亮,寓意不錯,市場一直流行。養的人多了,大街小巷的野貓也多了,所以燕扶楹此前見了玄貓也就沒多想。
烏珠依舊逆光站在那裡,耳垂的東珠泛着冷芒,清清冷冷,就像她這個人一樣,鋒芒畢露。
東珠,黑貓,刑台……
燕扶楹靈光一閃,從月夜珍珠耳墜到刑台四濺的熱血,後覺湧來的記憶如驚雷猛然直下,霍然劈開迷霧,驚醒了她。
“你一直都在關注着我?!”
霎那間,燕扶楹臉色血色盡失,倏然擡眸望向烏珠,眼神中飽含憤怒,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質問道:“……是你把她騙去的陸家?”
“哦?猜到了啊。”
“算是吧。”烏珠唇角笑意未改,甚至可以說因為她串起真相而更愉悅。
随意交換命格,貓偷珍珠把人引向真相差點拆了姻緣,随口一說間接導緻女孩被拐,以救助者的身份資助她報仇,通報官府加速陸枝死亡……那些确實是她所作所為,烏珠也從沒想過掩蓋,畢竟達到了這個地位,不放肆張揚一下,都對不起自己的努力。
烏珠笑盈盈道:“不過我要糾正你,那不是騙,我承諾過把渾身補丁的她帶去衣錦華食的地方。我确實實現了,嗯……這是一種誠信,我這個人一向信守諾言的。”
“……”
烏珠對燕扶楹的反應也算意料之内,眼神中流露出憐憫和無所謂的淡漠,就像是她的做法完全是正确且合理。
心疼孩子和繼承者的父親,渴望孩子的父母,深陷仇恨又制裁自己的女孩,她為每個有求于她的人實現了願望,又怎麼能苛責要求她這個好人承擔他們的因果呢,連吃帶拿的,太可惡了。
烏珠無奈聳肩:“看你這表情就知道你不同意,随你怎麼想,我和你們這種死腦筋的人說不……”
話音未落,耳尖一動,便注意到了新的動靜,她似乎頗為意外,扭頭轉身望去。
燕扶楹站在她對面,正對着她的視線死角,自然能夠清楚看清她的身後,一截亮色橫沖直撞。
迎着刺眼的陽光,烏珠不得不眯起眼睛,撫摸貓的動作放緩,貓在她手下,乖巧地輕叫了一聲。
姜瓊绯紅衣裳獵獵翻飛,金絲繡就的鳳翎紋閃爍,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澤,簡直就是一隻欲飛的金鳳。
她單手控缰,見到團團圍住的人群并未退縮半步,細眉下壓,添了幾分皇家養出的戾氣與嬌縱,竟然毫不減速,以橫掃之勢,直直沖進官兵中。
即使官兵個個身強力壯,面對身量不壯的女子也捏了一把汗,手握長槍,掌心卻悄然印上了水漬。
他們唯恐傷了公主,手忙腳亂後撤,被迫連連後退,甚至還有幾個沒站穩的人,狼狽地摔在同伴身上,場面一片狼藉。
姜瓊明麗的面龐冷若寒霜,皇家打造的長鞭折疊,被握住在她手裡,看她面無表情的模樣,像是随時都一鞭子抽過去,帶起刺耳破空聲,抽出一片哀嚎。
她扯了一把缰繩,馬蹄在空中揚起一個大弧度,擋在燕扶楹與紅螺二人面前。極速而帶來的汗水黏膩粘住她的發絲,蜿蜒貼在她皎白的面龐,更顯其肆意張揚。
姜瓊朝燕扶楹一揚下巴:“上來,咱們走。”
燕扶楹冷靜地配合着姜瓊,先把不會騎馬的紅螺推上去,确定人坐好了後,自己随即翻身旋上,兩胯夾住馬身,整個動作幹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眼見三人乘馬将要離開,肖斐威甚至都急得團團轉,烏珠身為話事人卻半分不急。
烏珠站在地面上,仰頭望着馬背上刺眼的姜瓊,目光停滞在她圓潤狡黠的貓眼。
兩人眼神相接,明明位置一仰一俯,烏珠的位置處于劣勢,周身氣場卻沉靜如海,如水一般,甚至隐隐壓制住驕矜火爆、身處上位的姜瓊。
姜瓊冷哼一聲,手裡捏着一紅木金字腰牌,侍衛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仔細辨别,那赫然是當今太子姜珩的腰牌!
她居高臨下,穩穩乘着駿馬,高傲俯視一圈,朝侍衛們怒聲呵斥道:“——本宮倒要看看今日誰敢攔?!”
士兵面面相觑,求助的目光紛紛投向中央的烏珠,把這個紮手的問題扔出去,肖斐威也期待着烏珠把人攔下。
卻聽烏珠啟唇道:“既是太子和長樂公主的要求,應允公主離開。”
肖斐威難以置信,後槽牙幾近咬裂,國師居然讓步了!
“算你識相!”
姜瓊恐生變故,一别缰繩,駿馬人立而起,帶着救下的燕扶楹二人,潇潇灑灑揚長而去。
烏珠望着幾人匆匆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肖斐威憤恨地凝視着三人,強行壓下心中的怒火,低頭不甘問道;“您看這……”
烏珠擺擺手:“我自有打算。”
随即也不給肖斐威任何眼神,轉身離開,中央空蕩蕩一片,徒留一片爛攤子給肖斐威收拾。
肖斐威氣得渾身發抖,皂靴猛然踹向路邊小攤,嘩啦一聲,塵土飛揚,木屑碎了一地。
而烏珠回去後也并未休息片刻,她有潔癖,簡單換了一身衣裳,開始寫折子。
她安靜地挽起衣袖,折在左手手心,防止墨汁沾上她雪白的衣擺,這個習慣很常見,就像她很少主動殺人,防止手上沾了血。
不過急着巴結當朝國師的人很多,隻要她言語行動有點暗示,自然有很多鋒利的刀子願意對準她想動手的人,就像今日這般,肖斐威主動請纓,捉拿燕扶楹。
侍衛守在屋外,盯看亮堂的窗紙,影子拉長變形投放在窗戶上,風悠悠拉扯着燭火,時不時晃兩下,像是水塘裡搖曳的蘆葦。
不多時,烏珠滅了燭火,披着陰冷的月夜寒光,安甯睡下。
而宣紙淩亂,深淺不一的墨水,正在悄然幹涸,凝結,就像京城此時,每分每刻的波濤洶湧。
次日,朝堂。
烏珠一身玄衣,渾身素靜,并無半分飾品,恍若高山神女,并無半分野心與血腥。
朝臣紛紛詫異,她已經許久未上早朝,這次來多半也不是什麼好事,隻是不知到底是誰又招惹了這魔頭。
她在隊列中踏出一步,頂着衆人怪異、微妙的目光,高聲道:“臣有一奏,太子與長樂公主昨日公然抗命,帶走侍郎叛國案的相關者。”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求陛下裁決!”
皇帝揉搓着愈發頭痛的部位,煩躁地阖眼,随即睜眼,氣息沉靜嚴肅,多年來身為天下共主的威嚴,讓人不敢直視。
他一扔厚重的奏折,砰地一聲,砸到了寬柱,明顯磕出一角缺口,衆人噤聲,頭幾乎要低到胸口。
皇帝拂袖震怒:“成何體統!太子禁足一月,長樂公主兩月,且俸祿免去三個月,連帶那人也要捉拿歸案!”
而太子姜珩早在國師今日倏然上朝時就心有所料,知她要拿昨日之事做文章,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
皇帝正在氣頭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多有不理智之舉,姜珩并無理由說服他,甚至還會再傷自己,隻能緊繃下颌,順從接旨。
朝臣各懷鬼胎,按部就班上朝完畢,畢竟,幾個缺了人的位置已然殺雞儆猴。
烏珠剛到了宮門口,就看到姜珩從一側朝這個方向走來,便停在原地。
姜珩不由神色複雜,到底還是喚了聲:“……老師。”
烏珠卻沒應下,和他隔着距離,疏遠淡聲道:“如果也是來勸我收手,那就免了。”
“您已經被下令禁足,請回吧。”
“……”
姜珩望着她那張熟悉又冷淡的臉,恍惚一瞬,就像是他曾經的一切都是幻想,從未有過黑夜中的長明燈以及牽他回屋的柔荑,鏡花水月一場空。
肖斐威停在了原地。
烏珠并未停留,率先離開。
兩人一前一後,身形相連一瞬,随即肩膀交錯,影子也不再相融,斷得幹幹淨淨。
它就像是曾經并蒂的芙蓉,在某個時刻,必定要殘忍分開,枝莖各自伶仃,那是無法反駁的命定。
片刻後,姜珩也擡腳離開,最後留戀一眼高聳冰冷的朱牆青瓦,便收回目光,看向前路。
“大人,大人?”
信使見那人陷入了沉思,試探性地喚了她兩聲。
“嗯?”烏珠揉了揉眉心,“就這麼做,去傳信吧。”
“最有威脅的人現在都已除掉,準備一下,可以清洗朱雀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