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螺話音未落,尾音已被嗚咽撕成碎片,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堪堪講到苦處,她崩潰的情緒便再也壓抑不住,宛若黃河決堤,怒吼着傾斜千裡。
她聲淚俱下,喉眼劇烈收縮,喉間軟骨痙攣般上下滾動,憋出一絲嗚咽,急促地抽着氣,一張白皙的小臉哭得通紅。
燕扶楹一言不發,眼底清明冰冷,死死咬緊牙關,在寬大廣袖下,十指死死攥住衣襟。
明明是春日,她卻深感如墜冰窖,這簡直就像一場荒誕鬧劇,麻木地演繹着無聊的戲碼。
親王反叛,京城封城,商鋪閉鋪,未婚夫锒铛入獄……
短短半日,一樁樁事件突如其來,禍事蜂擁橫行,怎能不讓人兩眼一黑!
僅僅頃刻之間,她所珍惜的一切盡數剝離,這幾近抽空了燕扶楹的心神,勉強剩一副伶仃骨架,支撐着輕薄衣衫,脊骨被這姗姗來遲的臘九之寒涼得發抖,依然挺得筆直。
燕扶楹表情空白,整個庭院靜悄無人,耳邊是紅螺死死壓抑的哭泣聲,而她的胃裡翻江倒海,恨不得把所有的東西全部吐出。
半晌,她才阖眼,并未流下一滴眼淚,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手抖着灑落了幾滴,随即一飲而盡,強行壓下喉眼灼燒的酸水。
“啪嗒”一聲,茶杯碰撞木桌,發出巨大的響聲。
在零碎的哭聲中,燕扶楹站起身,她身量不高,身姿站得筆直,伸手輕抱紅螺顫抖的肩膀,就這個姿勢,下巴壓在小姑娘的頭頂,短短安撫一瞬,随即迅速撒手:“走,我們先行動起來。”
紅螺慌亂地點頭,抹着眼淚,擦得整張臉水汪汪,緊緊跟着這個她最信任的人。
兩人疾步如飛,沖向門口。
可變故突生——
燕扶楹處在前方,原本大步流星,此時倏然停住了腳步,如鯉魚擺尾的裙擺垂落,正如她的心也沉了下來。
她的神色凝重,眼珠死死盯着門口那人,擡手攔住了因哭泣而視線模糊的紅螺:“停下。”
“?”
紅螺迷惑地循着目光望去,認出那人後,同樣瞪大了眼睛,好似白日蓦然見了鬼。
不是旁人,正是許久未見的肖斐威。他打扮得人模狗樣,換了身黑色官服,腰間懸劍,候在門口,身後赫然是兩列寒光凜凜的侍衛,好不威風!
燕扶楹掃過浩浩蕩蕩的兩列人,不動聲色右走一步,擋住紅螺的身影,直面不善來者。
紅螺個頭沒有燕扶楹高,隻能仰頭凝視着身前之人,鼻子一酸,差點又哭起來。
她身材瘦削,肩膀不寬,卻能撐起一片天,像是一根定海神針,穩穩壓制住動蕩,把家人護在尚未豐滿的羽翼下。
明知來者不善,現在自身難保,隻能按兵不動,水來土掩。
燕扶楹扯起一個笑容,警惕地打量着面前之人,喉間軟骨一動,松了松緊繃的聲帶,聲音舒緩輕柔道:“怎麼,各位是來找小女子做生意的?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今日不開張營業,我還有急事去忙,如有需求,改日再說。”
言罷,她拽着紅螺的手,頭也不擡,就往另一個方向走,打算直接闖出去,卻被肖斐威橫插一腳擋住。
“哎哎哎,你們别走嘛,既是客人,豈有不招待的道理?”
肖斐威仰着下巴,不懷好意地擋住了她們的去處,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故意搭在劍柄上,眼眸眯起,滿是算計别人的精光。
燕扶楹視線下滑,落到握住劍柄的手時眼神一凝,似是裹了層寒冰,再擡眼,恨不得把面前之人剝皮削骨。
自知此事不得善終,她暗自唾棄着肖斐威趁火打劫,當真是品行卑劣,手段令人作嘔。
燕扶楹皮笑肉不笑,直視笑嘻嘻的肖斐威,耐着性子問道:“那你們今日浩浩蕩蕩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呢?”
“我隻是做生意的平民罷了。若是想打聽關于我的婚事,可以等我未婚夫回來,你再和他聊退婚的事情。我現在還要赴長樂公主的邀約,這時間攆得急啊。”
燕扶楹意有所指:“要不這些客人趕明兒再來呗。”
肖斐威噗嗤一笑。
“哎,不着急。”
他像是貓捉老鼠,故意逗弄掌中獵物,直至獵物精疲力盡,再生不出反抗的心思才肯罷休,又一次攔住了燕扶楹的去路。
逼得她咬牙切齒,心裡罵了個十萬八千遍,下一秒卻聽肖斐威道:“咱這裡有陛下的旨意,難不成民女燕扶楹要抗旨不成?”
燕扶楹心下一沉。
“……不敢。”
她急着出門,放低身段,本打算用未婚夫和長樂公主逼退他,賭一把肖斐威不知道任家現在倒台,其次看在皇家子弟的面子上,定然不敢拿她怎麼樣。
可她賭錯了。
肖斐威這厮就是一纨绔子弟,斷然不敢傳假旨,不知他到底是從哪裡得到的旨意,居然搬出了皇帝,強行掀翻這兩座保護山。
燕扶楹面色蒼白,眼見這次逃不掉,幾乎就要認栽。
望着侍衛們被烈日撕長的影子靠近,一點一點侵蝕着。最近的那個甚至碰到了她的鞋尖,就像是要把她也拆骨吃肉,吞入腹中,她不得不後退幾步。
紅螺在她身後,猛然向前一撲,乳燕投懷,慌亂中緊緊抱住燕扶楹:“小姐……”
燕扶楹說不出任何安撫她的謊話,保持一言不發,同樣緊緊握住紅螺的手,瞳孔中映着那些放大的、猙獰的面目,圍攻了她們。
她抿着嘴,心跳狂跳,腳下緩緩後退,簡直像是被湧岸的黑潮吞沒的最後一刻的掙紮。
就在此時,侍衛小步跑到肖斐威耳邊,僅僅耳語片刻,嚣張跋扈的肖斐威臉色一變。
他恨恨瞪了一眼将要得手的美人,轉身又向反方向,兩手向兩側扒拉,破開圍成一圈的侍衛,不耐煩地踢腿驅趕,向他們身上洩火道:“去去去一邊去!”
燕扶楹不知發生什麼,謹慎地牽着紅螺,跟着望去,他的方向已然明了——那是一座轎子,而轎子掀開了一角,露出主人半截裙擺。
那女人探出身,能看見紮着辮子,以及零零散散點綴的白色飾物。她抱着一隻黑貓,正安靜伏在懷中,完全沒有其他貓的活潑好動。
如果不是它的金眼還睜着的話,甚至會讓人以為它是個死物。
燕扶楹眼底劃過幾分驚異,着實沒想到連國師都過來湊熱鬧。
肖斐威殷勤地幫她掀開簾子,指着燕扶楹的方向,邀功道:“屬下确定此女脫不了幹系。孟如玺身為她枕邊人,肯定說了他爹的計劃,還等我押下她,好好審訊一番!”
燕扶楹冷汗泠泠,心髒簡直要跳出胸腔,血管裡的血液尖叫着沸騰,甚至能聽到汩汩水聲,還有摩擦過血管的聲音。
烏珠聞言,卻無視了他,也沒有選擇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像是極為嫌棄他似的,惹得肖斐威臉一黑。
不過,她身為一朝國師,聖上面前的大紅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确實有目中無人的資格。
迎着燕扶楹的目光,她徑直走入包圍圈,侍衛猶豫片刻,紛紛後退。
烏珠道:“你不認識我,這不重要。這個世界往往不是非黑即白,我在好奇你的選擇……大善人。”
燕扶楹第一次和這個傳聞中的女人離得這麼近。她沒有回答,反而膽大包天,開始打量對面之人。
歲月從來不垂青何人,烏珠也不例外,約莫二十六七的年紀,氣質成熟穩重,燕扶楹并未過多關注她的容貌,眼神停于黑貓,還有她胸前的辮子上。
烏珠仍在安靜等着她的回答。
燕扶楹一瞬不眨地盯着烏珠,像是要把她的身影牢記于心,又像是在透過她思索什麼。
半晌,帶着猶豫,燕扶楹斟酌開口道:“我們是不是見過一面,去年,刑台下。”
烏珠一揚眉,相當意外,贊許地沖她點頭,落落大方承認。
“是啊,我還和小徒弟打賭你什麼時候會認出來我呢。”
燕扶楹眼神微動,清亮澄明。
她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塊溫潤的和田玉,平日包裹在柔和脆弱的外表,卻心正眼明,落到哪裡,就在那一方天地裡盡力擴展舒葉,等待着來年春風溫柔呼喚。
烏珠正對着她的眼睛,“唔”了一聲,好奇走近了些。燕扶楹警覺地握緊紅螺的手,呼吸加深,手心已然出了一層汗,濡濕冰冷。
烏珠的目光越過她,落到了身後小姑娘的身上,看着那稚氣未脫的圓臉,似乎想到了什麼,思索片刻,再開口,語氣帶着幾分熟稔和懷念:“這孩子多像啊,漂亮的小圓臉。”
“細細想來,遇見那小姑娘時,還要更小一些,尚且是灰撲撲的小麻雀,誰知最後會成為一隻狠毒的伯勞?趕盡殺絕雖然粗魯些,但确實是個好習慣。”
她揉搓着貓的尾巴,悠悠繞了兩三圈,語氣漫不經心,像是真的在說一隻鳥雀。
燕扶楹聽了個一頭霧水,抿了抿嘴唇,習慣性地垂下眼眸思考,而這一次,眼簾卻硬生生卡住半空,烏珠懷中的玄貓,奪去了她的注意。
京城貴女錦衣玉食,意興闌珊,餘出的情感就放在寵物上,後院養了不少狸奴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