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溫嶺臨時起意,決定散會步再走。
群巷外還環了條河,實在找不到其他可閑逛的地方,他們就沿着河走。
秦知白對這條河倒有些印象。
水是活的。以前的人們會在水邊洗衣洗碗,石階往下有稍大些的平台,方便人們勞作。
河邊有座寄宿制學校,旁邊公告牌寫小操場已經改造成對全縣開發的體育場,正值學生假期,同樣歡迎廣大民衆前來運動。
溫嶺随口一問:“你以前也在這裡讀書?”
秦知白翻出戶口簿截圖來看,又去翻地圖:“不是。”
“要再走上幾條巷,現在已經推平了。”他并不感到遺憾。
體育場的照明燈足有數十米高,隔着圍牆也能見到大半身子,是少見的藍色的Y字形的燈。
天剛黑下來不久,那些燈都已經開了,強光照得水面發亮,但映不出天空。
今晚看不見月亮,雲層太厚。
這是十分鐘前,還清醒着的秦知白看到的景象。
那時他們已經走在回程的路上,将要上車将要往回城的高速上走。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明明哪裡都很好,明明他一再提醒自己注意深呼吸、不允許出什麼差錯——
可他的靈魂還是飄起來了,滞在半空。
溫嶺很快意識到他的沉默。
“過分了啊。”他原本還想開身旁的人玩笑,想說你怎麼好意思在這種時候走神,扭頭卻見秦知白愣愣地看着河水。分明水裡空無一物。
溫嶺心裡一驚。
“知白?”他伸手在秦知白眼前晃了又晃,秦知白卻像全沒看見似的,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河水看。
“——喂!”
溫嶺擔心他什麼都不顧就要去撈水裡看不見的月亮,畢竟類似的案例新聞裡也報道過。
情急之下,他去拽秦知白領子:“——你看着我!”
聲音急切,音色都變得和平日不大相同。
秦知白置若罔聞。
“……秦知白。”溫嶺最後實在沒辦法,喊了他全名。他大概意識到對方身上發生了什麼。
“回來。”
“這裡很安全,水裡什麼都沒有。”
秦知白的眼珠緩緩轉動,落點最後停在他身上,眼神空洞而茫然。
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也像一頭怪物在看另一個從未見過的物種。
他沒有真領會溫嶺的意思,但至少臉上不再是那種令人心裡發毛的神情,現在是茫然占了大頭。
溫嶺松開手。
他想拖着人到旁邊長椅上坐下,見秦知白的手微微發抖,于是先換了另一隻手握住。
秦知白的睫毛狠狠地顫了顫。
水是黑色的,他想,發生了什麼?
黑水裡隐隐映出瑩瑩藍光,他閃回的記憶埋藏其中。
黑色藍色藍色黑色,密密麻麻的色塊忽然有了實體,在短短幾秒鐘内将他的視野填充得徹底,也将他的呼吸道堵住。
秦知白對這種感覺已經足夠熟悉。他知道自己正當着溫嶺的面解離,于是拼命催促着自己回去 ,卻發現連自己的肢體都控制不住。
他看見自己站在大片明藍色的中間,和溫嶺站在一起,所有人造光源都消失了,黑色河水化成天幕。
“秦知白——!”那人從未在他耳邊喊得這樣大聲過,簡直像叫魂。他想笑,但靈魂不該有任何情緒表露,所以他的嘴角沒辦法扯動。
……
再後來他的手被握住,是那種令人安心的力道,試圖将他從虛無中拽出。
秦知白發現自己的嘴皮子能動了。
“你看見了嗎,”他喘着氣,氣息紊亂,其實根本不确定自己在講些什麼,“……那片藍色。”
“藍色?”溫嶺先是看向燈光來處。
燈柱的設計奇怪,深藍的柱身也通了電,那是藍光的來源,頂端才是正常的白色節能燈。
藍光映在水面,相襯之下,下層水體宛如見不到底的深淵,确實是非常壓抑的顔色。
正是飯點,路上沒什麼人,水邊安靜,隻有孑孓在水裡一屈一伸地遊。
秦知白身上透着股難言的脆弱。
溫嶺不願看他再這樣下去。于是下一秒,秦知白所有的感官都重新歸位了。
百米開外有做燒烤生意的露天店鋪,椒鹽和辣椒粉的香氣被火一燎,隔了老遠也能蹿進他鼻孔。
他站在蓮花紋的地磚上,在水位高漲的河邊,聽見遠處有摩托車轟鳴駛過,而溫嶺抱住了他。
或者更确切地講,那該是個攬的動作。
然後他的腦袋被按在另一個人頸側,就着這個姿勢,他能清晰感受到對方表皮下脈搏的存在,溫熱的穩定的,幾乎要叫人掉下淚來。
但他眼眶裡一點濕意沒有。
秦知白很輕易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近乎遺憾地想,怪物會掉眼淚麼。
“我知道。”溫嶺說,“可以了。不要看,跟着我的呼吸走。”
……在這個角度,他确實看不見水裡動蕩的藍光了。
他被埋在一個厚實的懷抱裡,後背已然濕透。短袖緊貼着肌肉,有時能覺出點涼,但更多時候感受到的,是來自年長者身上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