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白站在浴室内。
花灑被打開,溫熱水流從孔洞中争先恐後湧出,沖刷着地面,氤氲水汽随之彌漫,占據了整個空間。
他就居于這片水汽正中,正盯着左臂上方的淤青看。
自然,他是看不出什麼門道來的。幾日過去,胳膊上淤青已經有了變淺的迹象,隻待時間流逝,很快它就能被徹底抹除了。
接下來的工序與前幾日沒有絲毫不同。秦知白手指搭上瘀血聚集處,用了七成的力往下按。
青青紫紫的肌膚順着他力道往下凹陷,待他力道松開才緩緩回彈。
消腫化瘀,揉按不過最基本的操作罷了。
劇痛傳達到大腦皮層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更快。痛感來得猝不及防,他屏息,肩膀往後靠在貼了瓷磚的牆壁上。
牆面貼的是多年前流行的素紋瓷磚。白瓷本身冰冷,被水汽糾纏上後更多的是濕滑。
不是很令人愉快的觸感,但要讓他清醒已經足夠了。
秦知白關了花灑,裹上浴巾出來。
一牆之隔是和餐廳連通的客廳。木門擋不住兩側動靜,有人在木地闆上走動,腳步聲輕得幾乎辨别不出來,但風扇葉轉動的聲響倒很清晰,在耳邊嗡嗡地響。
秦知白心中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測,溫嶺多半是在收拾東西。
他的房東才剛回來不久,歇過飯點又要出門值班去了。果然不分工種,職位不高工齡不長時都是勞碌命,也許換成關系戶還會不大一樣。
這是周五晚,溫嶺慣例的值班時間,也是他固定的和某位接線員通話的撥号時段。
但這一晚他按捺住了自己的沖動,夜裡沒再去撥那個熟悉的号碼。
要問他是怎麼想的,秦知白自己也捋不明白。也許是社會資源有限,像他這樣的人沒有必要去占。
秦知白不會知道,在那間放了數個座機的辦公室裡,他的房東也懷着同樣的心情在等他的電話。
但溫嶺沒能等到。
擔憂與欣慰這兩種全然不同的情緒幾乎在同時産生,然後在時間的流逝中發酵,逐漸膨脹。
他一面擔心是否撥号者出了意外,畢竟對方已經有一周沒打來電話了;同時又忍不住要作出美好的假想:也許他的生活已經回到了正軌上,于是不再需要這個電話。
隔着一層玻璃紙,人的行動都變得模糊起來,更遑論隻聽得見聲音而摸不着實體的通話。
他的擔憂與假想到底不是建立在事實基礎上,因而無關緊要,沒有份量。
在這樣的糾結中,溫嶺熬過了本周的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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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臨近假期的時間,江城大學和C大的領導們沒閑着,壓迫着下面的人策劃了個挺大型的交流活動。
既是交流,來的學者多,自然人流也多。秦知白和封乾領過學術條,沿着臨時豎起了許多宣傳欄的校道走。
顯然封乾這人嘴巴是閑不住的。“你看那邊。”他把方向指給秦知白,那裡是報告廳的出口。
“全是C大那邊過來的。”
秦知白聞言望過去,眼睫在看清人影後很快垂下來。他沒料到溫嶺會出現在這裡,一時不知該做何舉動。
距離不算太遠,溫嶺應當已經看見他了。那人站在樹蔭的最外圍,細碎日光淋于衣物上,顯得整個人周身都泛着微光。那張熟悉的臉轉過來同他笑笑,又轉回去繼續和同行者說着話。
好死不死封乾偏要添上一句:“他們哪個學院的,你看最旁邊那個,好像前不久才在哪裡見過。”
秦知白心說你在人車裡睡了多久是半點不記得,沒吐他車上就謝天謝地了。
他放任自己走神,沒回封乾的話。
再回過神時,那群學者已經如飛鳥各自散往不同方向,秦知白看見溫嶺同人道别,轉身往他們這邊走來。
封乾忽然福至心靈,嘴沒關住跑出來一句:“等下,前天晚上我們是不是在那酒吧門口見過他?”
兩撥人越走越近,記憶裡的某些場景一旦想起,其餘的部分也跟着歸籠,他張大了嘴,沒控制好音量:“不是,你、你們認識的啊?”
秦知白瞥他一眼,雲淡風輕:“嗯。”
他沒說得太詳細。
顯然溫嶺也聽清這話了,不待封乾追問,先主動替他圓了場。
但出乎秦知白意料,他沒說房東租客一類的詞彙,興許是考慮到影響,從他口中說出的,是“知白是我的表弟”。
封乾目瞪口呆。
這裡最遲鈍的封乾同學眼珠子不知該往哪看,先往一旁瞄了,最後還是轉向秦知白,意思再明了不過:你什麼時候有這樣厲害的關系在了?
不過兩位當事人并不在意他是什麼看法。
溫嶺很快和他們道别,手上拎了材料往西門的方向走。秦知白與他保持着微妙的距離,和封乾跟在後頭。
才走出數十米遠,又見他遇上另一個人。
秦知白敷衍着,聽風把談論聲帶到他耳邊,附上一些不那麼重要的訊息。
顯然那兩人不算熟絡,他們在談論的也是距離法學生生活遙遠的事,有關值班,心理,基地的負責人還是什麼生疏的概念和詞語。
天氣燥熱,高溫讓空氣也粘附上窒息感,秦知白心底本就煩躁,無暇多思考其他可能存在的疑點。
他隻是想,那時在官網上查溫嶺的簡介,上面工作内容或者職務好像都沒寫上這部分。
高校難混,正常工作安排外還會被塞入其他活計,負責這些想必也要耗上不少精力。
秦知白記憶裡,這幾年間遇見的教師少說也有上百位,像溫嶺這樣常年心平氣和的,其實是少見的存在。
他甚至覺得,溫嶺應當是傳說中修學佛法的聖體。若真皈依佛門,指不定哪天就真修得圓滿。隻是不知他能否沾沾佛光,偷得一點對方身上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