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無論如何,秦知白後來就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會撥個電話過去——不要臉,但他知道對方會替他鋪好台階,他隻要順着走下去,就能收獲順利度過的兩天安眠藥戒斷期。
失眠久了,人終歸和先前不大一樣。就像他和他那一年見不上幾面的導師,前些日子開組會時終于遇上,結果人挑完報告的毛病還不夠,又說他看起來狀态不太對。
最近睡得不是很好。秦知白說。
在這之前,他心裡其實已經謾罵過對方幾句,隻不過僞裝得好,面上隻餘謙虛。
對方狐疑地看他一眼。
“現在十個人裡九個失眠。”頭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教授笃定道,反着光的額頭在秦知白眼前亂晃。
“怎麼不去醫院看看?”
——為什麼不去醫院?
當然是因為諱疾忌醫了。秦知白在心底譏諷他:我要沒病還好,真查出來有問題了白紙黑字檔案給記着呢,你又會怎麼看?
一旦電子病曆裡輸進某些字眼,人就像背了什麼案底。社會對精神疾病的容忍度擺在那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十人九病。
除去這個小插曲,這一天在如往常一般的安排中飛速過去,晚上家教結束秦知白就閑下來。
淩晨時分,他不出意料又從夢中驚醒,然後順理成章地,他的電話就撥過去。
等待通話被接起的時間不長,幾聲鈴響後,他聽清對面那人和先前态度沒什麼區别的問候。
“今天早了很多,”對方說,秦知白知道他指的是電話撥過去的時間,“……你最近睡得怎麼樣?”
聲音比起先前幾次通話顯得要猶疑些,或許是因為之前那次戛然而止的通話。秦知白想。
他編了幾句話應了,思緒飄飄忽忽,先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如果現在在通話另一端的人是溫嶺,是否他聽到的也會是差不了太多的話?
他們的聲音不很相像,但說話時自然而然流露的某些細節有時會讓他産生莫名其妙的聯想。
一樣愛操心,一樣管得寬,區别隻在于他在其中一人面前更虛僞更能裝,因為是面對面的溝通交流,不像遠程的通話,還能蒙着層紗。
秦知白甚至想,他是不是該去問溫嶺,說你們C大的老師都這樣,拿着基本的工資,卻操着和工資不成正比的心?
然後他想起來,他的房東今晚不在這裡,兩層樓算上天台隻客卧一間燈還亮着。對方大概也是在值班。
怎麼說溫嶺就算近幾日脫了拐也還算半個傷員,教務處還真忍心剝削他。
他們很快又大有陷入無話可講境地的趨勢,為了防止不必要的尴尬産生,秦知白及時扯出早上那通電話來充當話題。
對方顯得意外:“還有這種要求嗎?”
秦知白心想,你不是工作工作人員嗎,怎麼聽起來比我還驚訝?
但這種救場也隻有暫時的作用,沉默随即卷土重來。
他在這片沉默中走神,思緒遊離在外,再飄回來時聽見對方絮絮叨叨講着什麼,有關他們先前那次通話。
他在道歉。秦知白意識到這一點。
“——希望你不要由此就失去對我們整個基地的信賴,冒犯到你的話隻是我個人的問題,”
“……還是有很專業的老師在,這邊白天也承接各種心理問題的輔導……”
秦知白莫名放松下來。
“像失憶這種呢,”他聲音裡帶了笑,随意而散漫:“你們也能幫忙?”
對面一時沒反應過來。
“……隻是玩笑話。”秦知白說,裝作隻是随口一抛的某句無關緊要的話。
“……”對方沉默了。
但很快他又将話題輕巧挑開。“行政樓前面爪哇決明最近開得很好,”他告訴秦知白,試圖讓秦知白也領略到自然的美好,“離宿舍區北門不遠,你經過時,也可以看看。”
“總是有親近自然會使心情愉悅的說法,說不定對治療失眠也有效果在。”
……對方仍然以為他是本校的學生,毫無保留地和他分享校内近況。
秦知白沒給出明确的回答。
花嗎。
他當然不會看見,但他的房東會看見,如果那人也從行政樓前經過的話。
像溫嶺那樣的人,在路過滿樹繁花時,也是會停下腳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