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初次認識，是在夏天的雨季。氣候潮濕，雨水從天降落，瞿小绮一進門衛室就聽到聲“哎喲”，門衛大叔殷切地走過來：“沒有淋着吧，怎麼自己來了呀？還想喊你們老師來幫忙拿的。”

他打小長得就好，皮膚白皙，猶如隻軟乎乎的糯米團子，往誇張地說，如果不是出生在瞿家那樣惹不起的家庭，簡直能讓人随時随地讓他挑選麻袋後抗走。

“沒關系的，醫生叫我可以多活動活動，對身體好。”

“哎喲好好好，能拿住吧？要不要叔叔幫你一塊兒拿進教室？”

雖然是被貴養出來的金枝玉葉小少爺，但由于先天性身體不好，瞿家實則并未對瞿小绮教育方面特别重視。

嚴肅古闆的瞿老爺子忙于管理公司，基本不管他；遠在外地工作的瞿氏父母也是秉着讓他無憂無慮長大的意思，吩咐管家無條件順着他；哥哥在國外留學，為将來繼承瞿氏做準備，隻有瞿小绮生日的時候會準備一些昂貴的禮物寄到國内。除此之外，平時也和瞿氏父母一樣，瞿小绮連他們的面都見不着。

偌大的豪宅裡隻住着瞿小绮這一個小主人，其餘全是對他畢恭畢敬的管家和傭人。

即使在阿谀奉承中長大，瞿小绮也絲毫沒學到那些嬌生慣養出來的壞脾性，無論在瞿家還是幼兒園，身處何地，都特别地有禮貌。

“謝謝門衛叔叔，但是不用啦，我自己闊以的。”

從門衛那抱過藥盒，瞿小绮乖巧道了聲謝謝。他今天來幼兒園忘了帶藥，蔡管家給他送來的。

像他這樣出生的小孩，如果不是一個人宅家孤單，完全可以不用上幼兒園。

門衛殷切地說不用，對一個還沒熱水壺高的小孩當成祖宗供着。

撐傘走進雨中，瞿小绮正準備回教室。

身後門衛嗓音陡然一變，顯得暴躁起來，疑惑回頭，才發現門衛室角落裡竟然還蹲着一名男孩。

男孩渾身濕漉漉的，顯然淋了雨，頭發往下滴着水，悄無聲息地縮成一團讓人難以發覺。

“待夠了吧！座機在旁邊，趕緊打電話叫你父母過來領你，别逼我趕你出去！”

“他是我們幼兒園裡的嘛？”瞿小绮揣着好奇心又走回來。

門衛一見到他，立馬又換了副和藹的态度：“不是哦，這位小朋友今早就待在這兒了，也不知道從哪兒跑來的。”

“讓他給家長打電話他不打，好像連說話也不會，一直賴着不走，八成是智商方面有缺陷吧。”

男孩一直沉默。門衛邊對瞿小绮用親切的語氣說，邊用看蝼蟻般不屑的眼神睨着那男孩，着實被整煩躁了，想，幹脆等下班扔去派出所吧。

瞿小绮天真地問：“智商方面缺陷是什麼意思呀？”

門衛：“就是弱智。”

瞿小绮垂頭腼腆：“弱智什麼意思呀？”

“……”門衛，“大概，是天生的笨蛋的意思？”

難怪連說話都不流利，笨蛋就是這樣的呀。瞿小绮恍然喃喃：“那他真是好可憐哦。”

他說句話時不帶任何惡意。就像自己天生身體不好一樣，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男孩卻耳尖微動，忽然擡起頭直勾勾地朝瞿小绮瞪來，明顯是聽見了瞿小绮與門衛的對話。

墨黑的發和蒼白膚色形成一種強烈視覺沖擊，瞿小绮才發現他長得很好看，是那種驚人的漂亮，可惜那副像是從沒吃過飽飯，微微凹陷的臉頰，将這份漂亮削減了三分。

“我不是，弱智。”

男孩一字一頓，因為才被翻臉比翻書快的門衛區别對待過，又被說了“可憐”，自尊受到打擊，頓時惡從心生，咬牙對着瞿小绮說了句什麼。

瞿小绮沒聽懂，正懵着，門衛大叔猝然暴躁地一腳踹上那名男孩，大聲罵道：“操……你這小孩可真惡毒啊！那麼難聽的話你都會說！一個小結巴連話都說不流暢還會罵人了？你爸媽怎麼教你的，怎麼這麼沒教養？！”

“知道瞿小少爺是誰嗎？一根頭發絲兒都比你整個人金貴，你算個什麼玩意兒？”

門衛辱罵到一半，轉頭又放輕語氣：“小绮少爺，你先趕緊回教室吧。雨越下越大了，我讓你們老師出來接你？”

瞿小绮搖搖頭，下意識抱緊懷裡的藥盒。

原來是在罵他……

男孩被踹翻在地，小小年紀，眼神卻近乎怨恨，像是恨不得沖過去砍下門衛踹他的那條腿。

直接給瞿小绮吓哭了，顫顫巍巍道：“叔叔你不要再踢他了，他好可憐的。”

這樣的眼神便轉移到瞿小绮身上，男孩目光很兇，瞿小绮一邊打着哭嗝，一邊跑出門衛室，沒跑出去幾步，又揣着藥盒原路返回，卻沒再看見那男孩了。

被保安提起領子扔出去，沒影了已經。

透明傘面跳躍着雨滴，趁中午保安們都去食堂，瞿小绮捧着枚吃不下的雞蛋，打傘又去了門衛室一遭。

他從來沒有被罵過，在他的小世界裡所有人都對他很好，恨不得把他捧上天，以至于頭一次被罵，瞿小绮很快就準确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惹對方不愉快了。

還有就是，對方真的好可憐哦，像路邊可以被肆意打罵的流浪狗。

從小養尊處優，被當寶物供起來的瞿小绮内心充滿了憐憫。

猶如一隻雨中行走的小蘑菇，小碎步來到鐵門前。

本來隻是碰碰運氣，結果還真被瞿小绮碰上——

消失的男孩又回來了，正背對他靠在鐵栅欄門上，手指虛弱搭在發出“咕噜噜”的肚子上，垂頭默不作聲。

打傘走過去，瞿小绮伸出小手悄咪咪比劃。比我矮比我矮，嗚嗚，好像比我高一公分？！

頭頂的影子上方多出一隻亂晃的小手，男孩發現了，惡狠狠回頭：“誰——”下一瞬嘴被堵了個嚴實。

太餓了，以至于大腦CPU還沒運作，就已經本能地進行咀嚼吞咽動作。

很香，真的是食物，男孩愣在了原地。

眼睜睜看着那個說他可憐，然後被他罵一頓的小奶包，往他嘴裡塞完雞蛋就跑。

軟蓬蓬的頭發色澤特别淺，像是天生缺乏黑色素，跑起來也笨笨的，卻是随着雨勢逐漸轉小，天空放晴，在彩虹出現的那一瞬間照入他眼底。不知不覺在他人生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盯着已經離開的瞿小绮背影，男孩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胃痛緩和，才默默低下腦袋，丢掉手裡小石子，打消要是再見到那小呆子，就朝他臉丢石頭的惡毒念頭。

男孩正是四歲半時的謝沅鶴。

愧疚讓他一整天心情複雜又低落。當晚回到家，照舊被蘇爸蘇媽用特别髒的話侮辱貶低，心情都不再像以前那樣低落，滿腦子都是關于那笨小孩的背影——他腿真的好短。

等謝沅鶴回過神，才發現他第二天一清早又走來了這家幼兒園。

……也不是想感謝那笨小孩，就是想要質問他什麼意思，沒錯，就是這樣。

入梅天，雨下的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