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聖上面前是不興動刀的,而這蹄膀又是整塊沒有切開的。若是用刀割肉,聖上定會治他沈萬三一個死罪。”
“生死攸關之際,沈萬三臨機一動,從蹄膀中抽出一根細的骨頭來,以骨切肉,總算保了自己的一條小命。”
“這便是萬三蹄吃法的由來。”
顧老話說着,順勢用他面前的那道萬三蹄演示起來。
不得不說,這萬三蹄炖得極為軟糯酥爛,隻輕輕一扯,一撥,那滑膩膩的肥潤皮肉便輕而易舉地從骨頭上剝離出來,一片一片,宛若花瓣一般,層層疊疊地綻放在湯鹵之間。
“無需刀刃,唯求這一根主心骨,其之效亦可媲與利刃。盧巡按,你覺得如何?”
此話一出,桌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極有默契地一同落到盧點雪身上。
盧點雪面上沒什麼動靜,心裡早已哂笑不已。
兜兜轉轉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終于要說到正題了。
“顧老方才所言晚輩受教了。隻是在下覺得,您似乎話裡有話,恕晚輩愚鈍,還請您老明示。”
“盧巡按啊盧巡按,都說你冰雪聰明,可萬萬别跟老夫揣着明白當糊塗啊。”
顧老搖搖頭,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随後似是漫不經心向她問起一個人,
“說來盧巡按可知那匿居在金陵的阮大铖?”
“阮大铖?可是安慶府桐城人士?那個自幼便以才氣而出名的江南第一才子?”
“是也,不過縱有才華又如何?若是立身不正,還不是遭世人唾棄!”
隻聽顧老冷哼一聲,眼裡滿滿都是輕蔑。
盧點雪有些意外,不知為何顧老要突然談及到此人。
她也隻是曾聽原社的社員們談及過他。
彼時衆人皆對其才氣贊不絕口,期冀他投身到崇正君子門下,于朝廷之上掃清寰宇、激揚文字,卻從未聽他們說過阮大铖就在金陵城内?
何況今日聽顧老口氣,怎倒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盧點雪正困惑着,電光火石間,她忽想到方才顧老提的“匿居”一詞。
于是一個想法在她腦海中浮現,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
“他可是投了崇正,又轉投到閹黨去了?”
“沒錯,先前他自诩為清流,與小閣老相交好,曾與我争奪過吏科給事中這個位子。”
何裘應了一聲,道出了來龍去脈,
“給事中的官階雖不高,但勝在有封駁奏章與彈劾官僚之權。尤其是吏科,吏科為六科之首,可影響吏部的決策。”
“若是按資曆,理應是由他阮大铖擔任。然或許是他時運不濟,竟然被魏閣老放到了六科最末的工科給事中的位子上。”
“正因此事,阮大铖自此便疏遠我們,親近閹黨,為奪權無所不用其極。”
“之後我因卷入朱丸案而遭削職,吏科給事中一職再度空缺。此次阮大铖如願以償,終于在趙除佞與梁綱的幫助下坐上了這個位子。”
“正因如此,阮大铖這狀若牆頭草兩邊倒的舉措觸怒了不少人,旋即遭到我派的群起攻擊。在位不到一個月,他就辭職回鄉了。”
“今年年初,閹黨主政,阮大铖被趙除佞召回京城擔任太常少卿。”
“雖然阮大铖依靠閹黨複出,但他甚為擔心輿情,所以他身在閹黨,又不敢太過親近閹黨。每次拜谒趙除佞後,都要賄賂趙除佞的門房,将自己的拜谒名帖收回,以防落人口實。”
“不久礦稅使出,引得各地巡撫紛紛上疏要求取消礦稅。阮大铖興許是覺察到了這其中的暗流湧動,故而幾個月後又辭官不幹了。”
“……真是精彩紛呈的人生啊。”
盧點雪聽了良久,由衷地發出一聲感歎,
“所以,阮大铖如今隐居在金陵,是因複出後又辭職,觸怒了閹黨?”
“呃,也不完全是,”
說到此處,何裘稍微地停頓了一下,面色一下子變得古怪起來,
“畢竟這件事跟他之後做的事比起來,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
“他還能做何事?”
“就在盧巡按你南下蘇州,懲治孫隆的前夕,阮大铖給他的朋友,同時也是閹黨成員楊維垣留了兩封書信,一疏專劾閹黨弄權,一疏合算閹黨和崇正的過錯。”
“他秘告誡楊維垣,命其見機行事。如果時局大變,崇正得勢,就上劾趙、梁疏;若時局不明朗,就上合算疏。”
“時值楊維垣假意中立,并參崇正與找、梁為□□。他接到阮疏後大喜,隻覺甚投其意,于是投了合算疏。此舉算是徹底坐實了阮大铖的閹黨身份。”
“嗯?那旁人是如何知曉此事的?想必此二封奏疏未投之前定極其隐秘,不應隻有天知,地知,阮大铖知,楊維垣知嗎?”
此時盧點雪已被驚得瞠目結舌,半晌才回過神來,抛出一個疑問。
“奏疏究竟是如何洩露的,具體我們也不知,”何裘坦白道,“隻是忽有一日邸報上刊登了這一則消息,自那時起,阮大铖這奸邪小人的行為也就廣為天下人所知了!”
“可此人仍賊心不死,不安于現狀,蟄伏在金陵期間,表面上随遇而安,沒事寫寫戲曲,逍遙自在,實則時時留心政局,并未自甘寂寞,還想法設法地與我們重修舊好。”
至此,久久不發聲的顧老長歎一口氣,憤憤道,
“為保全自己,不惜以怨報德,對舊主落井下石。而自家失勢,還不忘反咬崇正一口,期冀兩敗俱傷,以絕崇正日後報複之門徑,當真是好歹毒的心腸!”
“更何況現如今孫隆失勢,落荒而逃,朝内程閣老等一衆赤膽忠心之臣又為趙除佞所害,皇上震怒,命人徹查,我等在野之人,于情于理也不該坐視不管,為還崇正之清白而奔走呼号!”
“理應如此,理應如此!”
何裘連聲附和,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到盧點雪身上,意有所指道,
“所幸,金陵城内還有一團體能夠予以阮大铖緻命一擊,那便是原社。”
“去年金陵鄉試,原社中有很多人中舉。時人以為入原社易中舉,于是入社者猛增,最多時達數萬人。更有張天如廣邀各地名士,與衆生員共赴金陵大會,集于秦淮,舟遊盡歡。原社的興盛,不可謂不是阮大铖心腹大患啊。”
聽到此處,盧點雪心下一涼,差不多猜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了。
果不其然,接下來顧老開了口。
他笑容滿面地盯着盧點雪,緩緩說道,
“聽聞盧巡按素來與張天如相交好,是原社的主心骨,一手文章又寫得出神入化,不愧為新科狀元。而近期原社的虎丘大會又将在蘇州郊外的虎丘舉行。不知你可有意,于虎丘大會上仗義執言,敢為天下先,率衆讨伐阮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