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盧點雪并沒有吭聲。
有了雲梵的提醒,再加上何裘甫一提原社的事,她就隐隐有了預感。
這些在野鄉紳八成是要讓她去沖鋒陷陣,對付閹黨。
她就知道顧老家的這頓飯,哪是這麼容易吃上的。
瞧瞧,不是說好了這頓飯是來商量募捐的嗎?她還沒開口說正事,這幫人反倒緻使起她了。
原社和崇正的大本營都在金陵,他們甚至都可以集結一大幫士子跑到阮大铖家去對罵。何必舍近求遠,偏偏要她一個無根無基的七品巡按?
既然消息這麼靈通,那麼想必也不難知道她和張天如的關系也就那樣,算不上什麼深交。
與其讓她在虎丘大會上仗義執言,還不如在金陵的官員裡随便挑個熟識的更為合适。
這些人打的什麼心思,當她真不明白嗎?
不就是不想自己親自露面,所以找個年輕而又沖動的糊塗的生來當替死鬼,面上還能假心假意地說是給小輩一個揚名天下的機會。多好,好事美名全讓他們占了。
再者她是真的很忙。
就算不忙她也不想趟這趟渾水,齊涵虛的下場正是前車之鑒。
趙除佞要她重審的案子還一直未審,這麼拖着也不是個辦法。
她這個應天巡按本身就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何況她又毫不留情地處置了孫隆,還不知道趙除佞在京裡是個什麼反應,接下來又将會對她有何動作。
她可沒忘記孫隆先前對她說過的話,眼下趙除佞還有兩大爪牙也在江南呢。
跟江南士紳們打好關系是有必要的,不然她想在南直隸做事簡直是寸步難行。
從内廷就可以看出來,這些江南地區出身的士大夫們沆瀣一氣,互抱成團,就連皇上也難以撼動他們。
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讓她直接站出來反對閹黨,基本上和找死無異。
連積威甚重的程閣老都被他打入诏獄折磨緻死,這不得不迫使盧點雪思考起自己的退路。
她是得罪了趙除佞不假,但對付孫隆的時候她也沒真把事做得那麼絕,後續還是有可轉圜的餘地,這恐怕就是趙除佞遲遲沒有對她直接動手的原因。
不然此時趙除佞的态度絕不會這麼溫和,僅僅是書信一封讓她重審案子這麼簡單的。
某種意義上而言,她覺得阮大铖的眼光看人是真準,閹黨和崇正黨确實都不是什麼好人。
方才在聽何裘講話的時候她就在琢磨,為何楊維垣這個閹黨中人偏生要這麼做?
現在她倒是明白了此人的一番苦心。
官場上絕無蠢人,楊維垣和阮大铖願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尤其是将都有過通内之舉的崇正、趙黨并指為□□,想來是有這麼些心思。
此乃局勢所逼,而不得不為之。
因趙除佞對程閣老等一衆大小官員的迫害,如今朝官競相揭舉趙除佞及其黨羽罪狀。皇上為平息民憤,也處置了不少投附趙除佞的官員。
在這種局勢下,想繼續保全所有同黨是不明智的。
故而楊維垣和阮大铖就想出來這麼個法子,企圖保全朝中那些曾投附過趙除佞,後因故而被其疏離的那些人。在現在這種混亂的形勢下,他們與趙除佞這種時合時離的關系或許可以蒙混過關。
楊維垣想來就是這麼打算的:其一,投合算疏造成立言為公的印象。其中鏟除朝中朋黨的主張,易于博取皇上和輿論的支持,同時也可以表明自己與朋黨并無關系。
其二,因為崇正自身也曾有通内之舉,在揭舉趙黨時可能會有所顧忌,這無疑對趙黨有利。
其三,以崇正為□□的看法如果被皇上認同,那麼崇正在政壇上的地位也必然會受到影響。
這一切的目的,皆是為了盡量保全魏黨同時挾持崇正。
這也不乏是一種以退為進的自保手段,與其被迫等着被崇正的言官們彈劾,不如率先出擊掌握主動權。
不過,盧點雪倒是覺得,趙除佞本人怕是懂不了此二人的一番用心良苦。
就他那小肚雞腸睚眦必報的品性,八成會認為是楊維垣和阮大铖全都反水了。之後那二人若是不跟趙除佞說明白,極有可能會遭到趙除佞的報複。
如此一想,盧點雪倒是覺得完全無甚必要去讨伐個阮大铖。
除了激勵民間反抗趙除佞的士氣以外,其餘并無什麼實質性作用,反倒會讓被煽動起來的百姓招惹禍患。
這就是她要對孫隆下此狠手的原因。
不若讓孫隆将仇恨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蘇州府這些參與民變的百姓遲早要倒黴。
何況,她覺得近來原社和崇正黨走得實在是太近了。
不消多說,盧點雪肯定是拒絕。
隻是這面子功夫上還得再裝一裝,不能鬧得太難看。
“顧老說得極是。您瞧,這閹黨就宛若眼前的這碟萬三蹄,看起來碩大無比,無懈可擊,可隻要找準了這一根主心骨,自内而外擊破,那它便也任人處置了。”
“如今閹黨出了阮大铖這般的人物,趙除佞想必也對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欲除之而後快,我們可從此人入手,從内部逐漸瓦解閹黨。”
随後她話鋒一轉,旋即換了副神情,猶豫再三,假意為難道:
“隻是顧老,我雖有心為此出一份力,但是您也知道,我這應天巡按本就坐得不太穩當……
“不瞞您說,赴任前趙除佞就給我提了醒兒,若是在京察前我沒把南直隸治理好,那麼他就要新賬舊賬一起算。并且待我與李知府籌集完興修水利的銀子,再去各縣吊刷一下文卷,差不多就要動身去金陵督促國子監監生清查黃冊了。您看,我這實在是抽不出空啊。”
說道最後,盧點雪還特意放緩了語速,就等着看顧老的神情變化。
一切如她所料。
初時,顧老聽着她的話時還眼帶笑意,頻頻點頭。
可一旦當她提到籌集銀子的事時,他眼中的笑意霎時就消散了,眉頭還時不時跳動幾下。
“哈哈,盧巡按原來是為此事而憂慮,何不早些說與老夫聽!這頓筵席,本就是為興建水利而籌款的,何必如此客氣!”
顧老終究是經曆過宦海沉浮的老人,相當耐得住性子。
聽到盧點雪這般婉拒,他也不生氣,側身向林凡安吩咐道:“林老闆,将老夫與你一道準備的銀票拿出來給盧巡按吧。”
林凡安應聲而來,從胸口掏出幾張票子,輕輕放到盧點雪面前。
盧點雪一瞧,笑而不語。
兩張二百兩的銀票和若幹張大琝寶鈔。
她的目光稍稍往旁偏了偏。
嗯,是黃花梨木雙螭如意紋圈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