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這幾日看了不少奏本和題本,可看出了什麼名堂?”
“是兒臣不孝,未能向君父盡孝。”
“孝道?朕命你好好待在行宮裡,你卻不聽,跑出來跟朕講孝道!你可還把朕這個父皇放在眼裡?!”
靖安帝暴怒,猛地直起身子,拿着玉杵指着傅谙,宛若一頭咆哮的獅子,
“你就這麼聽那些狗屁文官的話?朕殺個齊涵虛,就是為了讓你被他們牽着鼻子走的嗎?!”
“你是不是不知道,他們要朕廢你,廢了你這個太子之位!朕花了這麼多年,才把那群從崇正書院裡出來的崇正黨的氣焰打消得差不多!”
“雲離相走了,他們還不甘心,又推了個齊涵虛上來試探朕?好啊,那朕就讓他們知道,朕的态度是什麼!”
“陛下息怒,”
傅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滿臉都是冷汗,卻仍竭力為雲離說情,
“先太傅絕無此意,齊涵虛之死,他也萬分痛心。先生辭官回鄉修行已久,這麼多年無心于朝堂,連太子太傅都不願當了,又怎會願意再插手這件事?想必先生先前也不知曉此事……”
“呵,他是去修佛了,清心寡欲了,可他身邊的人可還在朝堂上,也沒跟着他一起去皈依啊,”
靖安帝冷哼一聲,目光如炬,
“内閣首輔蕭锵,雲離相的同門師兄,你說他知不知情?自打齊涵虛死後,他手下的人每日一封奏疏,巴不得朕趕緊嚴懲趙除佞。怎麼,就允許他們培植自己的人,朕就不能養條聽話的狗?”
“兒臣也覺得,此事更像是蕭首輔的手筆……此人素來擅長寫青詞,為何又要讓禮部尚書季無憂推薦個從不願寫青詞的齊涵虛來寫?誰不知季無憂正是蕭首輔的門生。”
“他們明面上是為了齊涵虛的前程着想,實則就是把人往火坑裡推。若是依先生往日的脾性,他定不會同意此事。”
“故而眼下就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齊涵虛曾與蕭首輔私下商量過,願以身試險……”
“所以你和阿誼的人在京裡轉了幾圈,都沒找到齊涵虛的家室吧?好一個以身試險,賢名給他們,罵名朕來背,打得一手好算盤。”
“禍起蕭牆,季孫之憂,就讓他們自個折騰去吧。不過此事一過,修佛的何住先生怕是要跟蕭锵反目為仇了……哼,我倒要看看,這朝廷裡還有多少是他蕭锵的人!”
消了些氣,靖安帝又坐到八卦台上面,一手将玉杵支在地上,一手扶額,用力喘了幾口氣。
傅谙略微猶豫了會,還是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拍靖安帝的背,為他順順氣兒。
“其實兒臣此次前來,還有一件事想懇請父皇恩準……”
“說吧。”
傅谙站着沒動,一咬牙,竟是又跪了下去。
“兒臣懇請父皇罷黜我的儲君之位,另立陶王世子傅誼為太子。我大琝朝的皇位,将來不能由一個不良于行的瘸子來繼承。”
“……”
“你先起來,去,給朕倒杯水。”
傅谙起身,靖安帝閉上眼,不再看他。
直至傅谙緩緩走到案幾邊,将水倒好,靖安帝複又睜了眼,卻隻盯着手中那根玉杵瞧。
“你可知,這玉杵是何人所做?”
聞言,傅谙仔細地打量了一下。
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玉,雕工流暢,還綴以不少鮮豔的寶石,心下了然:
“回父皇,應是皇叔所做吧。”
“沒錯,正是朕的皇弟陶王所做。”
靖安帝摩挲着這根玉杵,又敲了一下銅磬,銅磬發出一陣悠長的擊磬聲,讓他不禁陷入回憶。
“這父子倆,要說像,也真像。一個喜歡撿玉石,宮裡就屬他殿裡的寶貝最多;一個喜歡種花草,挖得西苑暗處的坑一個接一個,奇花異草全挪陶王府後院去了,還當别人看不見。”
“要說聽話嘛,也都聽話。朕當年身子不好,要修道,是陶王率先跑去蜀中尋藥,不僅親自雕了根玉杵進貢給朕,順帶還娶了個媳婦兒。”
“阿誼啊,皮是皮了點,倒也蠻聽你話。朕都讓趙除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出宮,竟還被你給逮回來安安分分地參加齋醮。還好之後陶王妃關他禁閉,你又打發他去金陵跟着雲離相念書去了,總算沒惹出什麼亂子。”
“隻可惜,皇弟的身體也不好。天不假年,為何都等不到朕羽化而登仙的那天啊!”
說到此處,傅谙明顯看到,靖安帝的眼裡有淚花在閃爍。
然而傅谙不知道如何寬慰父皇。
有些情感,不是旁人易位而居就能體會到的,是以隻能以沉默應對。
“朕患風疾,朕的皇弟因病早逝,朕的兒子不良于行。朕已經夠苦了,隻想你日後安安穩穩地活下去,給你留幾個可用之人。
“可為何他們,他們就不願放過你,甚至以此來攻讦你?!”
靖安帝猛然擡頭,久久地凝視着傅谙,淚如泉湧,
“爾何不幸生于我家,何不幸,生于我家啊——!”
這是傅谙頭一遭見靖安帝如此失态。
他還沒想好安慰的說辭,靖安帝又滔滔不絕地繼續道。
“朕原還想着,若是朕之後廢了你,讓你去當一個藩王逍遙自在,也不用在這東宮裡擔心受怕了。你與阿誼,可還怨朕?”
“兒臣不怨。此次讓阿誼去金陵,便是想着讓雲先生再多教他一些帝王之術,早前也同先生說了此事。”
“朕聽錦衣衛來報,那小子在雲府倒是老實得很,偶爾還跟着雲離相去報恩寺念念經,這點甚好要是他在京裡的時候也能這麼乖就好了,省得朕頭疼。”
“朕本想着在最後的時日裡給你們留幾個能用的人,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你且先莫提廢儲一事,過段時日等朕再把阿誼趕緊召回,再以退為進,趁機道明此事。”
“如此,那群文臣們日後也不好再揪着你不放了,也省得他們撺掇阿誼對付你。”
“此事,你切記要在阿誼回來後,朕大限将至的時候再提出。他若沒能及時回京,就由你來暫且監國,穩定局勢。”
“屆時朕會提前立好一份遺诏,秘而不發,這是為了阿誼好。就他那頑劣性子,指不定百官知道後另有一撥人堅決反對,又在殿門前長跪不起。”
“這段時日朕關着你不許出來,可看清楚那些人的真面貌了吧?瞧瞧,朕還未發話,他們倒是先替朕來教訓朕的兒子了!宅心仁厚是好事,可莫要輕重不分,讓婦人之仁誤了大事!”
“來年殿試,你輔佐好阿誼,讓他挑幾個可用之人,好好清理一番朝堂。”
“是,兒臣領命,定謹記于心。”
傅谙再拜,正欲侍奉靖安帝歇息。
不料靖安帝猝然往地上一跌,雙手緊緊捂着頭,面色很是痛苦,似是風疾再犯。
見此情景,傅谙的瞳孔猛地收縮了起來,也顧不上自己是偷偷跑來的,歇斯底裡大喊道:
“——來人,快來人!陛下的風疾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