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溫泉别院。
太子傅谙收到了傅誼寄來的書信。
正讀到傅誼發牢騷的部分,傅谙不由想象着傅誼寫信時氣鼓鼓的模樣,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引得身邊的小宦官側目。
小宦官拿了件翠藍绉紗道袍,笑着走上前來問道:
“千歲爺可是又在看世子殿下寄來的書信了?不然怎的這般高興。”
“是了,這小子真是片刻也安分不下來。這不,又跑去别人家門口剝蓮子吃了。”
傅谙回答道,由着小宦官為他穿上并整理好。
“那千歲爺可得好好提醒一下世子殿下,這菱角性寒,吃多了肚子容易脹氣,可不宜貪嘴啊。”
“放心,他身體好着呢。孤見他寫的每日吃食從不重樣,哪還有肚子吃那麼多蓮子?”
“原來如此,千歲爺自個兒也别忘了保重身體才是。隻是這趟門,咱一定要出嗎……?”
小宦官憂心忡忡地擡起了頭,又拿起個折扇遞到傅谙手邊。
他名為黃保,正是先前跑進宮裡欲救齊涵虛的那位。
他是傅谙的大伴認的最後一個幹兒子,年齡也最小。
所以傅谙在老太監死後,就将黃保由火者升到了長随,不僅留在身邊讓他貼身侍奉,還把他送進了内書堂讀書。
“君父有恙,做臣子與孩兒的怎可袖手旁觀?是禁足令又如何?!”
傅谙接過折扇後,拿着它頗為煩躁地扇了扇風,
“何況趙除佞傳的口谕裡,說的是當朝太子不得擅自出去,又沒說皇上的獨子不能去為父親侍疾。再說,指不定是有些人矯诏傳令,孤得去找父皇問個清楚。”
他語氣凜然,顯然是心意已決。
語畢,便毅然決然地跨過門檻,一瘸一拐,頭也不回地走了。
夏日的天黑得愈發得晚。
當傅谙趁着天色,從暗道偷偷溜進皇帝寝宮時,靖安帝已經開始打坐了。
若非情非得已,傅谙也不願以如此方式潛入宮中。
前些日子裡,前朝上的奏本如雪花一般飛來,皆是在彈劾太子不孝,居于溫泉行宮享樂卻不關心陛下之龍體。
然群臣殊不知靖安帝早已私下命趙除佞傳了口谕,不許太子踏入宮中一步。
眼見皇上身體每況愈下,吃了多少丹藥都不見好,傅谙無奈,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但又不能明面上違背禁令,隻得另辟蹊徑,偷摸着從暗道裡進了皇宮。
在此之前,他從未打開過這個暗道,對此處不甚了解。
又因他自身還有些跛足,跌跌撞撞地,難免弄出了些動靜。
靖安帝本在太極八卦台上打坐,養精蓄銳。
忽聞暗道裡傳來一些動靜,他當即取出玉杵,輕擊銅磬。
立在旁邊的趙除佞當即心領神會,連忙屏退寝宮内的一衆宮女和太監,順手捎上門,退了出去。
須臾,靖安帝緩緩從蒲團上起身。
他面色凝重,閉目合齒,舌抵上腭,炁聚下田,腳步罡踏鬥,踏卦蔔筮。
傅谙甫一出暗道,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
大殿空空如許,内侍皆不在,唯靖安帝一人振臂疾走,繞着八卦台打轉。
末了停下,撩衣擡腳望着台邊的卦象。
傅谙的目光也不由地朝着那幅卦看去:
三個陽爻。
此為乾卦,乃大吉之兆。【1】
他不由舒了口氣。
身為太子,他雖不喜老莊之說,但礙于父皇求道心切,或多或少傅谙也算略懂些爻辭卦象。
于是他理了理了衣服,準備朝靖安帝跪下,向父皇道一聲賀。
不料靖安帝卻跟沒看見他一般,隻死死盯着那卦,口中似乎在念叨着什麼。
那聲音很小,初時傅谙未曾聽清,直至靖安帝不停地又重複了幾次,他才聽明白那說的是“西北”。
傅谙大駭,話卡在了喉嚨裡,“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乾位為西北方,這點他竟是忘了。
如今西北旱情嚴重,餓死了不少百姓,再這麼下去,怕是要……
傅谙不敢繼續想下去。
齊涵虛的下場,衆人有目共睹,自此與西北相關之事無人再敢向皇上提起,隻能盡量壓着。
那邊太子還在胡思亂想,這邊靖安帝倒是渾然不覺。
念叨完這幾句,似覺不甚滿意,他轉過身,用玉杵猛擊法器,在銅磬震耳欲聾的回聲裡,瘋了一般地圍着八卦台繼續跑着。
靖安帝跑得很急,全然無先前那副鎮定的神态,面露癫狂之色,甩得道袍呼呼作響。
疾風驟雨般的動靜過後,他複又低頭瞧了一眼腳下的卦象。
仍是乾卦。
上乾下乾,純陽象生。【2】
乾:元亨利貞。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靖安帝這才安了心,望着面前的太子,良久,長歎出一口濁氣,斷斷續續的:
“你,本不該來。”
“兒臣若是不來,陛下身邊還有誰能為您侍疾呢?”
如今見靖安帝可謂是形銷骨立,傅谙刹那紅了眼眶。
他伸出手想要扶父皇去床上歇息,卻被靖安帝所制止。
“都讓你待在溫泉行宮裡歇着養腿,你不聽,偏要跑朕這來沾病氣。你倒好,讓阿誼跑去金陵躲清閑,自個卻偏要來趟這趟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