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誼與應天府尹走的是水路,順由大運河,一路南下至揚州,再轉去金陵。
在水濱歇息的時候,傅誼精挑細選,最終折了一枝長勢甚佳的野梅。
他小心翼翼地裹在應天府尹贈與他的一塊白底織金的雲錦裡頭,遣人同他報平安的信,一起寄予了傅谙。
此梅一向隻在山澗水濱的荒寒清絕之處生長,福安哥哥應是從未見過的。
傅誼很是盼着遠在京裡的傅谙收到這份稀奇的禮物後,甚為欣喜的模樣。
應天府尹的府邸位于秦淮河外河一帶,緊挨着聚寶門門東。
此處也正是乃江南商賈雲集、世家大族居住之地,離先太傅雲離所在的大報恩寺不遠。
吃完洗塵宴,傅誼貪杯多飲了幾盞金陵春,便早早離開宴席,回到客房先行歇息了。
宿醉大夢一場,醒來時還為時尚早,他卻已早沒了困意。
橫豎睡不着覺,傅誼幹脆穿戴好起身,向睡眼惺忪的下人打了聲招呼,出去逛逛金陵城了。
此時夜禁剛結束,城門方開。
聚寶門前有一石拱橋,正是長幹橋。
橋下秦淮湍流,橋上柳花似雪,也算别有一番景緻。
傅誼踱步至河堤,蹲在岸邊洗了把手,回到橋邊的時候看見路上出現了幾名老妪,正推着小車賣早點。
五更天,四方黑,三兩行人,唯一爐小火熠熠燃之。
傅誼好奇地湊上前去一陣打聽,方才得知這裡頭賣的原來是蒸兒糕。
付了兩枚銅闆後,他就杵在一邊看老妪怎麼做。
這制作之法,看起來也不甚複雜。
蚌殼貝,薄而輕,輕舀米粉,以黑芝麻糖填之,刮擦抹平,複蓋米粉一層,抹盡上爐。
而後扣蓋再轉,旋以壓之,倒扣,靜置,一團熱氣騰騰的蒸兒糕即可出鍋。
觀其色,白而嫩,宛若白雲擁簇,朔雪覆地;聞其香,米粉清爽,濃郁不散;嘗其味,芝麻甜脆,糕團綿柔,軟糯不失嚼勁。
憑借着多年嘗糕點養出來的挑剔胃,他很快便下了定論:
此糕是由糯米粉所制,當以即食為佳。久置易變冷發硬,有損口感。
隻可惜蒸兒糕太小,不抵飽。
傅誼三兩口吃完,仍覺得饑腸辘辘,便又跑到臨邊的鋪子裡買了個鴨油酥燒餅。
隻随便就着一碗柴火馄饨,裡面加了點鴨血,邊啃邊喝。
那小馄饨一個個就跟燈籠似的,飄在高湯上,鼓鼓囊囊。
皮薄肉緊,又有蝦皮、榨菜末、蛋皮遊走于其間,再澆上一勺辣油,味道确實是妙極。
而鴨油酥燒餅更是合傅誼的口味。
是鹹口的,皮黃殼脆,内軟餡酥,“嘎吱”咬上一口,灑着芝麻的脆皮碎屑便撲簌着往下掉。
初時傅誼還顧及着身份,左手端莊斯文地捧着,右手指頭則一點一點小心捏着送進嘴裡。
後來逐漸乏了,幹脆就直接大大咧咧地往嘴裡一倒,咂巴幾下,嘬着吃完了。
慢悠悠地吃完了早點,傅誼心滿意足,聽得遠處傳來一陣陣撞鐘聲。
他聞聲望去,隻見一座流光四溢的琉璃塔頗為惹眼,竟就是傅誼要去尋的大報恩寺。
擇日不如撞日,傅誼想了想,便邁步朝那裡走去。
傅誼剛至山門,恰有小僧在掃地,就向他打聽了一番離相先生住在何處。
小沙彌先是沒反應過來,說不知有此人。
直至傅誼想起來先生的号,小和尚才如夢初醒,趕緊吩咐人告知先生,而後領着傅誼直接去往先生居住的正堂。
“檀越這邊請,何住先生便是住在此處。”
“好,多謝,有勞你了。”
小沙彌走後,傅誼朝禅堂那望了望。
門口有處對聯,一看就出自先生的手筆,蒼勁有力:
此是選佛堂,心空即第歸。【2】
屋内,雲離得知他的到來後,便已在禅堂裡候着。
還設了座,正背對着他煮茶。
望着舊日先生的背影,傅誼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先生之于他,如師如父。
傅誼尚未學會走路時,雲離便已是東宮師傅,教授他與傅谙二人。
後來陶王不幸病逝,為了讓傅誼能走出喪父之痛,雲離也為之付出了不少心血。
所以縱算先生教書時很是嚴厲,傅誼也是願意聽他話的。
然而如今先生也算半隻腳踏入了空門,也不知是否還會認自己……
傅誼躊躇了一會,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正欲開口,沒想到雲離卻扭過頭,率先出聲了:
“怎的一直愣在門口,難道是老夫這茶還不夠好,入不得向來挑剔的陶王世子眼嗎?”
“不是不是,着實是我太想先生了,這不一見到您,就忍不住感懷傷時一下嘛。”
聽先生這麼一說,傅誼倍感親切。
先生還是從前那個先生,一點都沒變,原是他多慮了。
他本以為先生這麼多年來在寺廟裡清修,怕不要斷情絕欲,不認他這個沒啥本事的學生呢。
“慣會貧嘴,幾年來毫無長進。小時候不是一直嚷嚷着以後要像你舅母一樣做個大将軍,怎麼現在連廟裡的一個門檻也不敢跨了?想來不是在感懷傷時,而是在擔心老夫會不會提個戒尺诘問你,怎麼偷偷地從京城跑到這來的吧?”
雲離從火爐上取下茶壺,水剛燒開,正從壺嘴處冒着白氣,氤氲了他的面龐。
“你怎就一人過來了?京中最近可不太平啊,誼兒沒和太子殿下在一起嗎?”
“回先生,是太子哥哥讓我來的,這一路上也有應天府尹照顧,倒也無事。而太子殿下又一直挂懷着您,故而特命我過來看望看望先生。”
“原來如此,你倒是個機靈的,一見事态不對勁,馬上溜出來了。也好,你就在這避一避吧,省得你個不省心的被卷進朝堂那堆漩渦裡,亂上添亂。”
“而我膝下犬子與你年歲相仿,隻大你個四歲,之後便讓他帶着你去玩吧。”
“多謝先生,隻是太子哥哥還吩咐我一事,需向您轉告——”
傅誼遲疑了。
他袖中攥着那幾封信件,猶豫着是不是該在此時拿出來。
先生既已經知曉朝局混亂,可卻仍然如此悠閑地泡茶,那他是否知道齊涵虛的死訊?
如若是不知,那自己這麼一說,豈不是掃了先生的興緻……
“有話直說,再不喝茶快冷了。既然世子殿下不願意喝的話,那老夫往後也不必再為殿下奉上一杯好茶,簡直暴殄天物。”
傅誼擡眼,迎着先生不冷不淡的目光,隻好先道聲謝。
他接過茶杯,最終心下一橫,直接掏出信,恭敬呈給雲離,便火速垂下了腦袋。
傅誼心不在焉都喝着茶,一邊擔憂地偷偷觀察着雲離的反應。
以至于連這茶是什麼味兒他都沒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