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陶王府,至城門外,傅誼正欲與應天府尹會和,卻意外瞧見了一輛頗為熟悉的馬車停靠在一側。
那邊的車夫見狀,扭頭朝車内低語了幾句,随後一個人撩起簾子下了車,目光灼灼地朝這望來。
傅誼定睛一瞧,原來是舅父嶽淵峙,便連忙吩咐停車,趕緊蹦了下來。
“小混蛋你跑挺快啊,都要走了也不和我與你舅母打一聲招呼,莫不是生辰宴上喝酒喝傻了?”
嶽淵峙負着手,晃悠悠地走到傅誼面前,全然沒一副禮部侍郎該有的威嚴樣。
俗話說,外甥肖舅,這話不假。
從眉眼上來看,傅誼和嶽淵峙還是較為相像的。
興許脾性也有些相似。
“哎呀,都怪我貪杯,着實是舅母自個釀的酒太好喝了,一不小心就喝醉忘了事嘛,還好母妃沒忘告訴你們。對了舅父,怎不見舅母同你一起為我送行呢?”
“玉霜在家愁着給棠棣找師傅呢,且她身份不便與地方大員有過多來往,所以我就一個人來了。說來我記得謙兒跟棠棣同歲,要不然讓他倆一起學學?”
“這自然是極好的,最好把全京城最嚴厲的夫子找過來,這樣才不負舅母的一番苦心啊!”
見傅誼一臉不懷好意的模樣,嶽淵峙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心中的小九九:
“天下誰人不知,先太傅治學最為嚴謹,你陶王世子念書的時候可沒少挨打。你這身上,連皮帶肉一百多斤,怕不是有九十多斤都是反骨吧。”
“那倒也不是,前幾日母妃罰我禁閉,特另庖房不要做點心,我這也沒得偷啊。再算上先前的齋戒,我也沒吃過肉,興許還清減了不少?”
“得了得了,齋礁沒吃上的,你不是照樣在生辰宴上補回來了嗎。哦對,南下金陵前,我還需囑咐你幾句——”
說到此處,嶽淵峙壓低了嗓音,語氣也嚴肅了起來,
“你走後,玩歸玩,莫要胡鬧,莫要再打探京裡的事,以免引火上身。京裡有什麼事,自有我和玉霜頂着,你也别再插手了。”
“還有切記,到金陵後須得告訴離相先生一句,他手伸得太長,已經引起旁人警覺了!”
“嗯,什麼——?”
驟然聽到最後一句,傅誼一時間沒反應得過來,不解其中深意。
他不由伸長了腦袋,還想再多問上幾句,身後卻傳來一陣哒哒的馬蹄聲。
于是傅誼頓時閉了嘴,知道此時不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好時機,畢竟應天府尹已到,有些話已不方便再說。
同時嶽淵峙也止住了話頭,用眼神示意傅誼不要再開口。
同時他收起了那一派不着調的樣子,客客氣氣地與應天府尹寒暄了一陣子,後目送着兩人的車隊漸行漸遠。
頭一次出遠門,傅誼自然是萬分激動的。
他在馬車裡籌謀了半天,滿心滿眼都是将信件交由先生後,怎樣才能不出格地在金陵好好玩一玩,吃一吃。
可金陵距離京城頗遠,走水路的話需得一個多月,待傅誼的興頭過了,他又不免琢磨起舅父臨走前交待自己的話了。
他覺得舅父最後那幾句話裡有話,意味深長。
雖說自己這個身為禮部右侍郎的舅父不太講禮,可畢竟也算是朝中的正三品官員。
除了有皇上看在陶王妃的面子上照拂一二以外,更多的還是舅父憑借自身才學中了探花,再加以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十來年才有了如今的官位。
論對于朝廷風向的把握,嶽淵峙自然比傅誼靈敏得太多太多;論人情世故,嶽淵峙自然又比傅誼圓滑得太多太多。
是以嶽淵峙對傅誼這般示警,定已是有十足的把握,而絕不是空穴來風,故意吓唬他的。
可舅父接着又提到讓先生不要将手伸得太長,适可而止,這又是何意?
傅誼思來想去,在腦中過了一番近日京中所發生的事情。
除卻齊涵虛齋礁谏言,這人曾是先太傅雲離的得意門生以外,他着實想不出什麼别的。
莫非舅父是在向他暗示,齊涵虛一事,完全是由遠在金陵的離相先生指使的嗎?
但是齊涵虛本就從不寫青詞,被旁人拿了文章到皇上面前念,純屬巧合。
難不成,這想要提拔齊大人的大臣,也是先生故意為之?
傅誼越想越覺得細思極恐,搖搖頭,連忙将這些念頭給驅逐掉了。
先太傅雲離,字離相,号何住。
“離一切相,即一切法”“雲何應住,雲何降服其心”,如此一聽,就知道雲離是個修佛之人了。【2】
況且先生後來也是因醉心于佛道,又厭惡官場的污濁,不願再随波逐流,故而在官至太子太傅後幾年,毅然辭官回了金陵,隻求尋求一個解脫之法。
傅誼是深知雲離脾性的。
既然先生早已決定不再趟這一淌渾水,那又怎會在多年的修身養性之後再插手朝中局勢?辭官回去,豈不是多此一舉?
估計事情也不是他自己想得這般,舅父所言也有可能是另有所指。
比如說那幾個為齊涵虛開脫的官員,興許就有幾個也是舊日先生的門生,所以這才一起站了出來,也難怪舅父會産生誤解。
那先生到底是知不知道齊涵虛的死訊?
這幾個文臣究竟是打着雲先生的名号,自做主張地得罪了聖上,還是先生知道了,所以借這幾人去試探皇上的态度?
哎,未知全貌不予置評,所有人都讓他勿要再管朝堂之事,既然都出了京城,他也懶得再去理會了。
橫豎有母妃舅父舅母頂着,他隻管把太子哥哥和舅父要他做的事做完就行。
說來福安哥哥也是夠倒黴的,明明好心讓他這個最能惹事生非的陶王世子跑了,自己卻不幸被皇上責罰了。
傅誼記得太子哥哥素來事最為喜愛梅花的,金陵與京城相去甚遠,要不到在路上折一枝最自然最好看的,派人快馬加鞭寄到太子府。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3】
太子哥哥應當是十分歡喜的吧。
傅誼如是想着,在馬車的搖晃中,逐漸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