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即住無緣去,一任清風送白雲。
與世隔絕的小島生活沒有受到任何外來人事的侵擾。
“……話說嘉佑二年的科舉考試,那可是神人輩出的一屆!……”
被弟子們團團圍住的馮蘅,正滔滔不絕的講述着文人故事,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彙聚于她身上,顯示着格外認真的聆聽。這正是他們最喜歡的環節,既能學到東西,又比尋常講課有趣的多,更重要的是,她講故事的時候,可謂是聲情并茂,相當生動。
尤其講的還是她最喜愛的文人,馮蘅簡直是越說越興奮,一半講故事一半言語吹噓,在講到蘇轼自創曆史典故放進文章中作為論據時,她更是全程星星眼。
“……等到歐、梅二人翻遍史書也未能找到出處,便直接詢問本人了,可誰知蘇轼笑着回答說:想當然耳!告訴他們,這個典故書上沒有,是他在考場上現編的!”
隻是如此‘壯舉’也并非人人都能理解,陳玄風就喊道:“唉,這不是耍賴嗎?”
馮蘅拉下臉來,一個爆栗就敲在他的腦門上:“什麼耍賴?不準這麼說我偶像!”
陳玄風捂着腦門不滿道:“在考試文章裡胡編亂造可不就是耍賴嗎?”
“你個榆木腦袋,”馮蘅無奈搖頭道,“寫文章是為了主旨服務,适當使用一些自創的切合題意的材料有何不可?不僅是寫文章,讀書也是,你們日常習武亦然,頭腦思維要‘活泛’,一闆一眼、循規蹈矩的有什麼意思呢?”
陸乘風贊同的跟腔道:“師娘說的是。”
曲靈風也應聲點頭:“前段時間師父寫了一首打油詩,也是正說明了這個意思,盡信書不如無書。”
他說的正是黃藥師的那首“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的打油詩,詩中對孟子在文章中的論據極盡嘲諷之能事,角度刁鑽,涉及多面,乍一聽去,有醍醐灌頂之效,可謂是不死讀書、不讀死書的典範了。
雖然這首詩所體現的反思能力和批判意識很好,但是馮蘅并不贊同,因為孟子所舉出的并不是真實的曆史典故,而隻是為論點服務的寓言式故事,本就不要求真實性,隻需要言之成理即可,過度在意論據本身真實與否,則容易曲解原意,她又以蘇轼的這篇文章舉例。
“……相比于蘇轼的不拘一格,你們的師父呀,近乎擡杠了!”
陳玄風扯着嘴角幹笑兩歲:“師娘你如此偏心于蘇轼,就不怕師父吃醋麼?”
馮蘅嘿嘿笑了兩聲,黃藥師老早就知道她對蘇轼的小迷妹心态,怎麼可能在意呢?不過——
“這可不是偏心,而是各自秉持的讀書方式的差異……你們不信?好,我這就去找你們師父當面理論,看看誰才是對的!”
自從有了《九陰真經》,黃藥師将一半的時間和精力都傾注于其上,監督弟子們練功的時間肉眼可見的短了,研究經書同樣為大事,一般這時候不會有人去打擾。可馮蘅不僅堂而皇之的進去了,還直接抽走了他手中捧讀之物,置于一邊。
見她神情嚴肅,黃藥師問道:“怎麼了?”
弟子們扒在門邊,擠作一團。
接收到他們的視線,她輕咳一聲,給自己壯膽:“我來同島主大人論辯!”
黃藥師一臉茫然,卻見馮蘅已經開始懸河瀉水般的論述,方才知道是自己随手所寫的一首打油詩惹得“禍”,他也不惱,含着淺笑靜靜看着她沉浸式為孟子辯解,來反駁自己的觀點。
有弟子們看旁觀摩,她可不是随便撒嬌求赢,而是十分較真的點點反駁。
像頭兩句是寓言式的故事原本就是為論點服務,自編自創無可指摘,這一點上道家莊子的詭辯術豈不更甚?而後兩句就更是如此了,聯系時代背景,春秋戰國時期周天子将權力分給諸侯國,而不像秦大一統後的國家權力高度集中,原本士大夫的忠君愛國對象就不是周天子,更何況“忠君”雖為儒家教條,但具體落實到各人身上卻有差異,孟子信奉的乃是“民貴君輕”說,百姓的重要性淩駕于君王之上,這才是他行動的起點,如此,他遊說多國謀官著說并非與他的觀點學說相違背,反而是契合統一的。
越闡述越自信的她以為自己已經穩操勝券了,幾乎都能感受到屋外門後投射過來的數道崇拜的目光,一時間得意而忘形,竟伸出雙臂撐在竹藤座椅的椅背上,居高臨下将黃藥師‘椅咚’在身下,神動色飛道:“……如何?島主大人可承認我說的在理?”
“嗯。”
“哈,果然是我赢了,”馮蘅笑出聲來,可轉念一想,“不對,說是論辯,可你為何一句都不反駁?”
黃藥師眉眼含笑的看着她,柔聲問道:“阿蘅覺得我為何不反駁呢?”
他含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變過,可見絲毫不慌。她稍加思考,下一秒便反應了過來,驚愕地微微張嘴動了動,而後臉龐染上了紅暈,蔓延至耳廓。
自她開口就已經輸了。
當她論辯反駁黃藥師詩中的觀點時,已經陷入了證明的陷阱中,誠如她自己所說,孟子引用的典故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麼,隻要論點有理,論據支撐即可,所以她認為黃藥師的詩是擡杠,可她如此長篇大論的論述,同樣也是在“鑽牛角尖”,因為她也忽視了他寫這首詩批判的究竟是什麼,是孟子的虛僞狡猾嗎?是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嗎?都不是,他諷刺的是這一千年來于儒生中愈發嚴重的唯聖人論的僵硬教條化傾向。
按照她的反駁邏輯,論點沒有問題,論據雖“不可信”但能支撐論點,便是無可指摘的。所以當她一開口,自己反倒成了“杠精”。
馮蘅哎呀了一聲,轉身生氣的捶向了桌面,引得砰的一聲響。
“啊啊啊可惡!說的越多,輸得越慘!”
火上澆油的是門外傳來的捂嘴竊笑聲,她惱的不行,“惡狠狠”的瞪了那處一眼,随即人影四散消失。
自身後繞出的雙臂握在她的腰間,略微使力,她已被他抱起置于腿上坐着,随後胸膛貼了過來,摟緊,頭靠在她的溫暖柔軟的肩窩,笑道:“算和,好麼?”
赢了算打平,這不是哄小孩呢吧?馮蘅輕哼了一聲,心裡依舊不服氣,眼咕噜一轉,嘻嘻一笑,偏過臉看他。
“島主大人,你昨晚的那個問題可還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