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幹這塘,依着村中傳統,一向是老把式做安排,年輕人跟着幹。
畢竟,在哪裡的月堤設月口,挖多深,角度如何,引出的湖水走哪裡入河,都得結合池塘情況現場決策。若是碰着沒甚經驗的人,稍不注意,整塘決口,這一塘魚兒都得跑掉。
胡水生在湖區生活幾十年,幹塘這事,也做了幾十個輪回,自是早已輕車熟路。
早在孫女出門時他便提着耙刀鋤頭與竹網朝自家魚塘而去。
将竹籬笆上的鎖打開,胡水生觀察四周後,一人便開始揮鋤開挖。
他得先将引水溝渠挖出,再連通魚塘的出水口。
這會天還不甚亮,等天亮了他再放水,那時候天亮看得清些,不然,就算隻跑掉一條魚兒,他都得心疼。
等平安他們提着家夥匆匆趕到時,魚塘裡的水早已被放了大半,爺爺這會正挽起褲腿,兩腳深陷泥中,杵着鋤頭觀察決水口。
陽光下,魚塘的水順着竹網淅淅瀝瀝朝外邊的引水溝流,晃動的清波被太陽一照,愈發晃人眼。
看爺爺半晌未曾動作,平安趕忙推了推木頭。
“爺爺,我來。”木頭上道地喊了聲。
活都幹完大半,胡水生哪還會讓他幹。
但他轉念一想,若是要他去摸藕,他怕是更不會,于是他點點頭,回道:“你在這看着口子,别決口讓魚跑了。”說罷,他朝前慢慢挪了幾步,“安安,你把抓魚的桶遞給我。”
池塘裡走路不比陸路,需得下盤穩當,小心再謹慎。這些塘都是多年老塘,裡面的淤泥若是沒常清理,深度怕是能淹沒成人。村裡時常發生挖藕陷在塘裡出不來的事故,若非人多,怕也得折掉幾個勞力。
平安早已摩拳擦掌,隻待大幹一場。
當下便拎着幾個桶開始趟水。
胡水生看她提着桶就要往水裡走,趕忙揮手:“你這孩子,快上去。天涼水寒,早跟你說了莫要下來。”
木頭聞言,也趕忙勸說:“這水還是有些涼,娘子上去歇着。”
今天是個難得的晴日,選在今日幹塘的人家挺多,四周人聲很是嘈雜,不時有吆喝聲,呼喊聲和談笑聲透過竹籬笆傳來。
爺爺與木頭聲音不大不小,充斥在這些人聲中算不得突兀,但仍舊被旁邊塘的人家聽見。
“喲,這郎君曉得心疼人,胡老爹,你就讓你家孫女回去做飯得了。”
有大嬸歎道:“咱們命苦,大冬天還得下水幹這苦活,嫁的禍害不心疼人不說,連句好話也舍不得說。”
“你這婆娘,好端端的提自家幹什麼?”那人見自家娘子陰陽,當下也不滿她在人前煞他面子。
那大嬸瞪他一眼,俨然是覺得此人無可救藥:“你看看你看看。”
看旁邊夫妻倆因這件小事争論不休,平安隻是噤聲不語,一擡眸,卻與木頭清洌洌的眼神對上,兩人抿唇相視一笑。
平安自幼生長在湖區,哪個湖區長大的孩子看見水不想去踩,看見魚不想去摸。更何況,這挖藕之活十分費勁,她不多幹點,爺爺和木頭腰都得累斷。
“沒事,不涼。”平安試了試水溫,剛碰水有點刺激,可在水裡待久了,比外面還要暖和幾分。幸好今天太陽大,人也沒那麼受罪。
魚塘裡面淤泥又軟又深,剛踏入其中,泥水很快便吞噬過她的膝蓋,平安小心地調整好身體平衡,這才試探性地在塘中挪動起來。
池塘的水窪處不時出現銀白魚肚在淺泥水中翻滾,肥養一年,看來大魚還不少。
平安殺魚多年,抓起魚來自是不會手軟,她瞄準目标,一手一條,幾無失手。
不多時,身邊的木桶便被盛滿。
“來,爺爺。”平安捏住一條大草魚往桶裡送。她正愁最近草魚不張口難捕撈,這肥草魚做臘魚很是受歡迎,放檔口不愁銷路。
胡水生無奈,隻得将桶遞去。
待塘中的桶盛滿,平安便上岸拿起扁擔。
木頭見狀,忙喚道:“娘子,我帶回去,你先歇歇。”
“也好。”這一來一回的時間,她可以摸出好幾根藕來了。
塘裡的水這會也放得差不多,平安看着在淺水窩裡蹦跶的魚兒,估摸着再回家送上兩趟便大差不離,他們還得留些小魚來年繼續養着,自然不能做殺雞取卵之事。
看爺爺早已撸起袖子彎腰摸藕,平安也走到池塘一角開始摸索。
要挖這藕,既需力氣,又需巧勁。
新鮮的蓮藕又脆又嫩,若是力氣小了,蓮藕底下的根就拔不出來。
若是力氣過大,稍不注意,這蓮藕就得斷成兩截,就算底下的藕給拔了出來,藕孔裡也都是淤泥,十分難以清洗。
那樣的藕,賣不上價不說,吃起來也不得勁。
如是想着,平安便完整掏出一條一米長的大藕,她興奮地把它放在月堤上,摸着旁邊的枯荷葉便往下繼續開挖。
等木頭從家中趕來,爺孫倆也已摸出大幾十斤蓮藕。
等到了空桶,平安便打算将看得着的大魚撿起收手。
木頭早已在一旁看得心癢癢,也挨着平安開始抓起魚來。
這塘裡的魚得益于爺爺的悉心喂養,長得個頂個的肥碩,又加之淤泥與水的潤滑,入手更是滑不溜秋,要想一隻手掐住它們并不是件簡單的事。
看着木頭第一下撲了個空,反倒濺得自個一臉泥花,平安笑道:“兩隻手一起抓,它們在水裡力氣大。”
看娘子嘲笑自己,木頭心中也憋了一股氣,他定定地凝視着她的眼睛,仿佛在裡邊看見了自己狼狽的模樣。
當下也猝然伸手朝平安臉上抹去,既已得手,看着她如同家中小貓般的花臉,他心中不免得意。
那日第一眼見着那隻漂亮三花,他就覺得像他娘子。漂亮的花,漂亮的貓,當然要配漂亮的娘子,隻不過這話他不會同她說,要是說她像貓,她要是同自己生氣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平安不知他心中所想,隻是好笑地推了推,這人,脾性還是如孩童般。
木頭伸出的頭歪到一半,就見自家娘子沒了動作,當下隻得遺憾收手。
待看清她眼中的無奈,他心中不知為何,竟覺有些憋悶,明明她對自己挺好,可他總覺得她忽近忽遠,讓他捉摸不透。
這眼神,明明是看小孩看小狗的眼神。
平安倒是不知,一個眼神能被身邊這人聯想這般多,她隻想快點把活幹完,早點休息。
“等下你回家把魚放了,再順道把水和咱買的肉包帶來。”
從市集裡買來的肉包,平安怕它們冷了,回家後便用蒸屜給熱了起來。
竈台裡尚有餘熱,隻要鍋中水未涼,想來能夠保一會的溫度。
“要不娘子你回去拿吧,我來挖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