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幼最初并不明白,玄霁王為何不準她修行,而是執意帶着她,在鬼城的長街踱步良久。
而三日後,鬼極殿重新被修繕完畢,當時幼再度與千風在鬼極殿外的草坪交手之時,她才逐漸領悟,玄霁王當時的用意。
每每當千風的短刃,砍在自己身上時,卻并未帶來想象中的傷口。
當刀刃劈下,受力之處,便會浮現出一條條黑色的,遊走的,流動的鬼氣。這些鬼氣很像聖流,卻又與聖流大相徑庭。
千風的刀刃再往下壓,卻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像是撞在了鐵石上,竟再無法傷到時幼分毫。
時幼不明所以,低頭看着那些纏繞在皮膚表面的鬼氣,震驚不已。
沒有人的聖流是黑色的。
沒有人不開聖瞳,便會擁有聖流。
所以,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黑色的鬼氣,覆在被砍中的皮膚表面,凝聚成條條細密的紋路,讓那片皮膚立刻變得堅硬無比。鬼氣似是從她體内深處湧出,冰冷而陌生,卻又與她的身體融為一體。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時幼滿腹疑惑。
但很快,她便想明白了。
在她與玄霁王,在鬼城并肩行走之時,那些鬼民遊走間散發的氣息、街巷中的纏繞的鬼氣,全都被她的陰陽眼吸納并儲存,最終護住了她的筋骨血肉。而玄霁王讓她長時間留在鬼城,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目的。
原來,在鬼城行走的每一瞬,她都在不知不覺間,吞噬着遊離的鬼氣。沉澱在她的身體裡,等待某個契機蘇醒。
可這算什麼,難不成這雙陰陽眼,是個儲存鬼氣的大缸不成?
但時幼不得不承認,這些鬼氣的确将她護得很好,硬生生讓身為念修者的她,走出了半條行修者的路。
這些鬼氣像是某種流動的護甲,每每千風的刀刃落下,它們總會迅速聚集,将她的皮膚瞬間硬化,化作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原本足以緻命的攻擊。
的确,彌補了她體術不足的缺陷。
同時,時幼開始适應在鬼域的生活,每日規律得令人發指。
每日卯時起身,洗漱、梳發,将那柄無歸背在身後,走向鬼極殿外的草坪。
千風總會準時守候在哪裡,而每一次對決,都以她的死亡告終。
每死一次,玄霁王便會一如既往地,再救活她一次。
身體對痛感的反應,早已遲鈍。可時幼知道,她并未麻木,反而變得更加敏銳。
每日午後短暫的用膳時間,成了她唯一的喘息。可每當她低頭,看着那太過豐盛的飯菜時,她隻恨自己不能将吃飯的時間都省略,全部用以修行。
她也會疑惑,一個人在死去一萬次之後,是否還會變為原來的樣子。
不過,那并不重要。她知道,就算身體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她對雲傾散人的恨,永遠不會消減半分。
風過,草葉翻飛。
地上的刻痕越積越多,鬼極殿外的大地,幾乎成了一座刻滿死亡的碑林。
每一次複活後,她都能在最新幾次交手中,從千風的刀鋒下撐得更久——
從一息,到五息,再到如今,她已經能與千風交鋒到半柱香時間。
草坪上刀光翻飛,勁風掃動,帶起周遭的鬼氣飄蕩如煙。
時幼的刀鋒,每一次出鞘,都比上次更快、更重,招式間的破綻也在逐漸縮小。她很清楚自己的進步。她的體能,她的反應,她的刀法,都在一點點超越從前。
可遠遠不夠。
因為她的目标,是承天榜第一,是曾被她視為至親的雲傾散人。
而且,她也很是希望,自己在做到這一切後,給鬼域那些女鬼們看看——
既然我可以,你們也可以。不是命運選擇我們,而是我們選擇命運。
沒有誰,天生就隻配活在陰影裡。
千風沉默着迎上她的無歸,每一擊都依舊毫不留情,可時幼卻越發堅定,甚至能從千風冷淡的眼神裡,捕捉到一絲認可。
如此反複,日影從東至西。
等到天光隐退,漫長的一日結束,時幼回到自己的屋中,點燈,翻開那本從鬼城帶回的《陰陽錄》。
這本書她已經讀了三日,筆記記了十幾頁,才終于拼湊出一點端倪。
整本《陰陽錄》,内容圍繞着陰陽眼展開,仔細描述了陰陽眼起源的故事。
陰陽眼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合歡宗的第十三代聖女。
這位聖女天賦卓絕,卻生性孤傲,不肯循規蹈矩修成聖瞳。
在遇上了某些機緣後,聖女将雙眼,與人的精神意識結合,再輔以鬼氣,從而創造了一種全新的力量。
書中所言,此力量雖非聖瞳,卻勝似聖瞳。
聖女自豪,為之賜名,陰陽眼。
聖女靠陰陽眼,迷糊了念修者與行修者之間的界限。
正所謂,心念既成,血肉可化鋒刃,亦可堅如磐石。
此術非憑修為,而是陰陽眼與鬼氣交融合之道,是身與氣的合契,也是護身之技。聖女稱此技為——
凝魂。
魂聚,則身無傷;魂散,則意難堅。正如聖女初創陰陽眼時所言:
“天地無心,規則亦虛。既無所憑,我便自成規矩,守己之魂,不失其心。”
時幼盯着書頁,回想起自己與千風對戰時,那些浮現在千風刀刃之下,化作盔甲的黑色鬼氣。它們看似聖流,卻遠比聖流複雜多變——這不正是書中所言的“凝魂”?
甚至連之前的分身術,不也是凝魂的一種變式?
原來,這些離奇的力量,全都源自陰陽眼,源自這位創造陰陽眼的聖女。
時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目光卻又漸漸複雜起來。既然書中言,陰陽眼遠勝聖瞳,為何無人修行?
而她,為何自有記憶起,便擁有了這雙眼睛?
帶着疑惑,時幼繼續翻頁,從第八十九頁一直翻到第一百一十二頁,終于,找到能解釋前一個問題的文字。
聖女尚未來得及宣揚陰陽眼之道,便驟然離世。死時不過二十歲。臨終之時,她的眼被強行取下,供奉于宗門祭壇,成為萬世不傳之秘。世人皆言陰陽眼之術違背天命,因無人敢承。
時幼目光凝在那行字上,隻覺倒也合理,随即又翻起書來。
她在尋找另一個答案。
這世間,是否出現過與她一樣,天生擁有陰陽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