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趁着紀宣出去吃飯的功夫,聞竹一個人潛回齋舍,對着香爐一番擺弄。
那日雨小些之後,嘉惟和景濯帶着傘下來,找到狼狽不堪的聞紀二人,幾人一齊下了山。
三人乘馬車來,回去時又多了一個聞竹,四人勉強擠下,伸不開手腳,好不容易回城,便各自道别。
自那之後又是數日,在看見紀宣又一次伏在書案上睡着時,聞竹忽然發覺一件始終被自己遺忘的事——
她心虛地望向香爐。
老天作證!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之前在香料上動手腳,是為防他察覺自己女子身份,如今他已經知道秘密,似乎便沒了這個必要?
雖說要撤掉,亦需循序漸進。紀宣缜密,若乍然全部撤掉必會引起懷疑。讓他知道下藥的事……他隻怕連殺人的心都有。聞竹特意從鬼市淘來另一種香,氣味七八成相似,每日在香爐裡加進去,逐漸增加這個,減少另一個,希望他看不出端倪!
她正用神,掩着的齋舍門忽然嘎吱響起,吓得她添香的手一抖,一大勺香灑在爐内。
本以為是紀宣回來了,聞竹若無其事回頭,進來的卻是十幾日未見的衛賜。
衛賜進屋一言不發,熟稔地合上門扉,又插上門栓。
衛賜面色沉重,她滿臉疑惑:“阿賜何時回來的?怎麼不說一聲,吓我一跳!”
夕陽斜照進來,屋内仍顯得晦暗。
暮鼓聲傳入耳中,衛賜看着眼前好友,回想起數月前也是這樣的傍晚,一樣的暮鼓,他正為母親的病焦灼,聞竹一番話令他認清處境,帶着他接活賺錢,為他指了路,解他燃眉之急。
他現在有了錢,有了很多錢,可為什麼……母親的病絲毫沒有好轉。
今日,郎中的話如驚天霹靂,榻上的母親氣若遊絲,他失魂落魄地放下藥碗,走到街上,如一具行屍走肉。最終憑直覺回了太學,來到無比熟悉的屋舍前。
他無比沉重,将最後一絲希望寄托于此。
衛賜無視好友的詫異,如機械般一字一句道:“老聞,你說我娘的病,還會好嗎?”
聞竹目光一滞,垂下眼簾,安慰道:“阿賜,伯母吉人天相,又有你精心照料侍奉,不要過于憂慮才是啊。”
衛賜充耳不聞,一步步向她走來,在她一步距離站定,目光空洞,如失了魂魄的木偶。
她正要再次出言寬慰,卻在下一秒目瞪口呆。
衛賜膝蓋一彎,在她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聞修之你早就知道了!就不能告訴我嗎!”
衛賜定定望着她,熱淚決堤,沖刷過面頰。
他極為笃定她知道些什麼,聞竹心中驚詫,也隻能先扶好友起來。
“阿賜你這是何意?我……能知道些什麼——”
無論她如何拉扯,衛賜巋然不動,一句話再次讓她愣在原地。
“聞竹你别裝了!”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半年裡,我早覺得你不一樣了!”
“——在劉記書鋪,所有發生的事和你預測一字不差;在保康門瓦子,道人偏隻算不出你的命途;你還早就知道官家會親臨祭孔……平日裡直講第二天才布置的課業,你前一天晚上就已經寫好了。還有那天,你刻意引導柴生搶酒,第二天胡暻就……老聞,我雖遲鈍卻不是瞎子!樁樁件件——你敢說一切都是巧合,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話到最後,衛賜幾乎泣不成聲。
他的話一句句敲在心上,聞竹耳中嗡鳴。
衛賜給予她這個好友信任,将一切看在眼裡,也隻存在心裡,為她保守秘密,沒有一處對不起她,聞竹無話可說。
見她沉默,衛賜越發激動,抓住她的衣袖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燃起希望的餘燼:
“老聞,聞修之!我求求你……不管你為什麼知道,憑着什麼怪力亂神、精靈野怪……無論要我付出什麼代價,請你救救我娘……”
聞竹抿了抿唇,一句話說不出。她是知道即将發生的事,可怎麼才能救他的母親呢?
聞竹不言,隻是為他拭去眼淚。
“老衛,”她别過頭,不敢直視衛賜的眼睛,任憑夕照刺痛雙眼,“沒有怪力亂神,沒有山精野怪,隻有命運。”
“阿賜,你聰明——我的确知道一些事。可雖知道了‘運’,卻無法掌握‘命’。在這個棋局中,我也隻是一枚棋子而已。”
看着眼含熱淚的好友,她卻隻能說出最殘忍的話。
“抱歉,我沒有辦法讓伯母好起來。”
少年眸光徹底暗淡下去,如劇目結束後的傀儡,徹底失去生機。
她自認先知于衆人,故能成功設局,步步為營。在聲名鵲起,一切向好時,她也曾一度認為自己掌握了命運。此時此刻,一個生命的黯然消逝,将她的自信擊得粉碎。
難道一切終是定數嗎?
聞竹忍住眼中泛起的淚,扶住他快要倒下的身子,阖目道:
“冬月之前,多陪陪伯母吧。”
良久,齋舍内門闩響動。
紀宣如夢初醒,邁動有些僵硬的腿,閃身隐向屋後。回想方才所聞,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