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也會害怕啊。”
掌心溫熱輕輕劃過肩頭,蜻蜓點水般。
他輕輕一笑,隻是為她攏了攏衣服,向後退去同她拉開距離。
惡語哽在喉間,尚沒來的及說出,聞竹猶為愕然。
紀宣笑意盈盈,望進她雙眼,柔聲道:“聞修之,就這麼不相信我?”
外面雨聲漸息。
“好啊紀宣,整個在诓我是吧?”
紀宣低頭,得逞地笑。平心而論,他起初想同她好生解釋,說明自己并無惡意。她貌似也料定他會如此,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似乎每一次都讓她得逞了去,他心念一轉,這才臨時改變主意演了出戲,沒想到……似乎真的吓到了她。
方才她的殺心……似乎也是真的。
“聞修之,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早就成了你手下亡魂了。”紀宣清楚他裝腔作勢在先,怨不得聞竹,但想起她冰冷的眼神,目光暗淡下來。
“你……你心裡,是這樣看我的嗎?”
難道在她心裡,他就是一個會乘人之危的小人以及好色之徒嗎?
他自幼以古代君子為榜樣,時刻謹記,每日自省,不敢妄稱盡善盡美,卻敢說無愧于心。“人不知而不愠”,都說古君子該這般心胸寬闊。可看到她握着尖钗紮過來時,依舊不免心中黯然。
對面整個人像暗了下去,聞竹心弦微動。
不怪他失望,平日裡,他的為人挑不出多少毛病,聞竹卻也沒給予他多餘信任。
但她仍不後悔于自己的警覺和試探,想了想,隻是柔和了語調:
“不是我不信你,世間對女子和男子,向來是兩個标準;大多人便随于世俗,對男人展露一副模樣,對女人則是另一幅嘴臉——你難道沒見過嗎?”
就算面對最溫順的狼,羊群也要時刻警覺,隻因其千百年來刻在基因内的捕獵本能以及足以令羊群斃命的爪牙。
他眸光微動,似在思考,聞竹繼續道:
“有的男人外人前忠誠剛直,在内帷三妻四妾,呼喚驅使之如奴隸;在外盡顯體面,卻在秦樓楚館醜态畢現;在外唯諾,回家卻對妻女大打出手。”
何況若無性别之禁,她何必費盡心思,委曲求全扮成男人求學?沒了禁锢,她便能以原本之貌正大光明地求學、科舉,而不必如當下,惶惶不可終日。
聞竹命運多舛,身份卑微,卻尚算幸運,得以套上一層不屬于自己的殼子,去看男人們司空見慣的世界,而這世上又有多少女子,終生渴求,卻難以得見。
設想之于當下如天方夜譚,隻怕紀宣也不會理解。她心中輕歎,并未将此語說出。
眼前浮現各種各樣曾經見過的人和事,紀宣似乎能夠理解她所言:
“其自身懦弱不堪,醜惡面目便隻敢向更弱者顯露,何其虛僞。”
世道于女人确實不易。如她這樣天資聰穎的人,若非冒着生命危險喬裝,便要被終身埋沒。
他為之惋惜,沉思片刻,像是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
“……我可以保護你。”
“那可不行——”聞竹搖搖頭,微微揚起下巴,“事情不是這樣,紀殊成,聽好了,我們是同舍、同窗,是朋友,可以相互幫助、相互扶持,卻萬萬不能是保護和被保護。”
她态度強硬,紀宣卻不覺冒犯,眼中不自主地泛出笑意。他早該意識到的,她聞修之原本就是這樣人。
“好。”
“還有——我是女人這件事,不許告訴任何人。”
“好。”
“你沒什麼想說的了?”
紀宣一句話令她猝不及防:“你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我想說,無論你是什麼身份,我隻知道,聞修之是我紀二的知己。”
知己?他好似一副很了解她的樣子?
聞竹眼珠轉了轉,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
“這個倒不必說——咳……沒什麼别的了?”
“你一路走來,一定很不容易。”
他堅定望着她,鄭重得似是要奉上什麼東西:
“你可以信任我。”
極為簡單的話語,無任何修辭,卻顯得格外珍重。聞竹眼珠轉動,想在他眼中找出别有用心,找出言不由衷。
但除了赤誠,她找不到任何雜質。
數年前的一次黃河水患,河堤上突發民夫暴動,規模不大,很快就被平息。不幸的是,一名官員混亂中被憤怒的民夫推下河堤,沒于滾滾長河。幾名首事的民夫旋即被查出,即刻收押,不日棄市。
聞竹的生父就在其列。
“我親爹死後,那些人為防我娘上告,成日地派無賴找我們母女麻煩。我便越發懷疑,當日之事另有隐情。”
第一次将多年的秘密告知另一個人,忐忑不安、如釋重負交雜在一塊兒,重重壓在聞竹欣賞。
感慨于她所背負的往事,紀宣的心也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住了,卻不知從何開口,隻能安慰道:
“你若需要,我一定竭盡所能幫你追查。”
“多謝你,但不必。”她笑着解釋,“不要誤會——我隻是覺得……有些事積沉太久,還需我自己去做。”
複仇于她是心結,是使命,也是枷鎖。枷鎖背負着命運的重量在她的肌膚中越嵌越深,早已成血肉之痛。
親手為自己套上的鎖鍊,需要她親手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