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趁衆人注意都在崇化堂,門禁虛空之時,幾名八齋生員溜出太學,去開封府報了官。
聞竹等人将一應證據呈與推官,而後便被武人們半請半趕着出了崇化堂。依舊不放心,便在堂外候着。不知過了多久,呂祭酒和推官相互揖讓從堂内走出,臉上各自挂了逢迎的笑。
賈學錄終究是被帶走了。
楊世英平複情緒後,便回了八齋齋舍,董生、嘉惟放心不下,陪他同去。
沒能見小武最後一面,自此成了楊世英今生的心結。
事關人命,現在又是暑月,耽擱不得,仵作即刻便要來驗屍。
送客自傷身易老。
聞竹在心中反複咂摸這半句詩,卻始終不得其要義。
……
“哈哈哈哈哈,‘送客自傷身易老’,聞修之,别忘記你說過什麼,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方才在堂中,聞竹等人正要出門,賈學錄用盡全身力氣掙紮起來,扯着嗓子,冷不丁向聞竹丢出這樣一句話,前言不搭後語。
賈學錄力氣拗不過身邊的武人捕快,掙紮徒勞,牢牢地定在原地,嘴裡依舊吐着含混不清的語句。
呂祭酒和開封府推官了解過情況,都道賈學錄多日情緒不穩,以緻神志不清,隻讓武人牢牢按住他,并未将瘋話放在心上。
聞竹心中疑惑,擡眼卻見紀宣先一步擋在她身前,似乎這樣便能隔絕賈學錄的詛咒。
聞竹淺笑,她并不驚愕于賈詢的瘋語,更多的是疑惑。
她心中清楚,賈學錄要想罵人,昨夜在齋廚中便可說盡。何況聞竹昨夜同他交談,無奈自哀顯然多于對她的恨。如今大勢已定,何至于多此胡亂之語?
目光越過紀宣,對上那雙渾濁且疲憊的眼睛,聞竹更加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此語之意,絕非隻在表面。
“你看,”紀宣看着從門中出來的呂登敏和推官,開口打斷她的沉思。同窗身故,他清朗的嗓音中多了幾分沉重,“他們笑得多開心啊,人命,血淚……對他們來說,似乎無足輕重。”
“傷不在自己身上,誰知道疼?世上盡多此輩。”聞竹此時也打不起精神,帶了些自嘲,緩緩道,“若不是小武……隻怕呂登敏他們真要搪塞過去了。倒奇怪,觸犯律法者得到懲罰本是天經地義,什麼時候竟成了奢求,反而我們費盡心力才能實現?才是真正的怪事。”
她歎道:“造化弄人,誰料想一夜之間,竟生了如此多變故......不出意外,賈學錄也活不成了。”
她們當初想的,不過是找出傷人者,讓太學諸生不必終日惶惶。
可事态如林中之火,她自以為抓住了發端,便能掌握火勢。
以為自己是風,能夠恣意導引林火,殊不知自己隻是衆多林木中不起眼的一株,直到火蔓延到身旁,才發覺自己毫無控制之力。
如果在上一世,小武本不必死的......
“你是天地間的變數。”
道人的那句話,又一次如驚雷般在聞竹腦中炸開。
當日在保康門,聞竹甚為不解,現今方咂摸出些許意味。
自她重生,上一世未發生的,一樁樁接踵而來。她并非毫無察覺,隻是事情大多瑣碎複雜,她并未放在心上,隻是在心中埋下了種子。小武的事發生之後,這粒種子急速生長,超出她的意料,再也無法忽視。
難道她的到來,也成了小武橫生變故的一環.......
那個結論太過沉重,足以使她的精神世界坍塌崩壞。
紀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切斷自己的思考,不讓自己繼續想下去。
“依鬥訟律保辜法,‘以他物毆傷人者辜限二十日,以刃及湯火傷人者辜限三十日。限内死者,則依殺人論。’小武從受傷到......不過半月,賈學錄死罪難免。”
想緩和沉重的氣氛,也想止住自己漫無邊際的思緒,她一時不知如何做,也隻能将注意轉向身邊的紀宣,無力地打趣道:“之前不知道,殊成對律法倒頗有研究。”
“唉,”他們站在樹蔭下,紀宣撫上粗糙的樹幹,一時怅惘,“當年叔父聽訟斷獄,我便在後面偷聽。有時聽得入迷,腿蹲得麻掉也不知道......一來二去,便略懂了些。”
“其實你今日令我刮目相看......不止在這一處。”
聞竹存心勾起他好奇,故作玄虛地抱起手臂,轉過身去,頻頻搖頭。
紀宣少年心性,被這麼一鈎,也起了探究之意,糾纏起來。臉上愁雲漸漸散去,露出久違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