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低語聲停下來,聞竹攥着衣擺的手抓緊又放開,偏過頭茫然地看向光秃秃的牆壁,片刻後又睜大了眼睛,直直看向賈學錄。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你為什麼偏選了我?”
賈學錄低低笑着,陰森如鬼。
“因為……我們才是同類。”
現在的她尚且不知,今夜所聞,将如何影響她的前路。
…………………………
汴京街道上,一乘兩駕馬車晃悠悠往太學方向駛去。
不知怎的,呂登敏總覺今日不順。今晨甫起身,就有一笨手笨腳的丫鬟打碎了茶盞。出府不遠,又被街上一不長眼的老頭兒驚了馬。
呂登敏年及耳順,乃是大邺朝國子監祭酒,國子監、太學主官。今日照例巡視兩學,聽取官吏奏報。
剛進太學,未及崇化堂,呂祭酒便察覺出些許異常。堂前學子似乎比往日多了些許,梁學正垮着張臉,站在匾額之下。
楊世英帶着幾名生員立于崇化堂階前,不卑不亢。
梁學正望見呂登敏身影,頃刻有了主心骨,撥開人群,努力擠到主官身旁,附耳講了幾句。
尚未聽畢,呂祭酒整個人如同炸開了般:“什麼?”
呂登敏本就心情不悅,聽完心中更是煩躁。幾日不來,便生出這一檔子破爛事。
學錄賈詢?
細論,姓賈的之前還曾來與他攀親。不管姓賈的還是姓梁的,都是他這個祭酒的手下,無論抓了誰,都是在打他這個主官的臉。
“祭酒,”梁學正尚且有些顧慮,趨行上前,低聲道,“依下官看,無論如何處置,請祭酒先移步正堂,此處人多眼雜......始終不合規矩。”
一行人轉至崇化堂中,呂登敏高舉主位,掃視一周,手上不住地把玩着随身的紫檀手串。
涉事者俱在:梁、林二位學正,一左一右坐在下首座椅,當事者賈學錄坐得遠些,同梁學正在一側,兩人之間隔了不短一段距離。他依舊被捆着,左右仍各立着一名看守,賈學錄還算沉得住氣,此時也能安坐不動。堂中并未給學子們設座,楊世英,聞竹一衆人等,都直挺挺地立在堂中。一時竟叫人分不清,哪邊才是被審問的。
堂外議論聲不絕,諸生被幾名看守攔在堂外,不少生員好奇不過,借着人流,不住地往階上湧去,以期一探究竟。看守們未得令,也不誠心去攔,好奇歸好奇,學子們終究沒有闖殿的膽量,兩群人就這樣僵持着,共同留意堂中動向。人群之中,已有幾名消息靈通的學子開了腔,繪聲繪色地同衆人講起昨夜十齋的事。
聞竹拿出他們近日來搜集的全部證據,一一排在呂登敏案上。他随意翻了翻,并不多看,靠回椅背:“我都知曉了。做出這等事,确該嚴懲。但是——”
但是出口,聞竹便意識到後面沒什麼好話。
“但當務之急乃是撫恤受傷學子。老夫身為兩學主官,你們也都算是我的學生,學生受苦,師傅哪有不心痛的?由我做主,自太學賬上出,延請汴京最好的郎中,用上好的藥材,但求學子早日康複。”
呂登敏避重就輕,全然不提處置賈學錄之事,楊世英義憤填膺,也不顧弟子之禮,怒目而視,直戳了當,堂中人都為他捏了把汗:“祭酒公正,不知如何處置罪魁?”
打了一圈太極,楊世英依舊直挺挺的撞上來,呂登敏有些氣結,心道後生不知深淺。梁學正見主官面色不虞,識趣地挪到主管身側,傾身附耳,不知講了什麼。
呂登敏方正的闊面臉色急變,一隻厚掌猛拍桌案:“什麼?以生毆師,以下犯上。茲事體大,馬虎不得,今日俱要秉公處置,太學斷不可滋長此風!”
呂登敏多次顧左右而言他,從不把話題引到賈學錄身上,聞竹早料到這種情況,倒未過分驚訝。
呂祭酒即将任滿,下月官家又将巡幸太學,這檔關口,一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此事若驚動府衙,他高低也要落個治下不力之責,事及官運前途,他自是一萬個不願鬧大。
趁衆人沉默,呂祭酒又低聲向梁學正道了幾句。得了授意,梁學正越發有了底氣,聲音高亢:
“吾做學官的也能體諒,但是話講清楚,在太學之内,怎麼處理,如何處理,都可商量,若鬧到外面,驚動開封府——”梁學正故意提高音量,瞪圓了八字眉下一雙三角眼,“抹黑的是整個太學的名聲!于你們并無益處,誰也擔待不起。”
堂中諸生受了三番五次的推脫,心中早就不滿。嘉惟、世英同他們頂了幾次,都被梁學正搪塞過去。有了代他說話的人,呂登敏也懶得多發一言,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聞竹見情勢不對,眼睛投向林徹,正瞧見他悠閑品茶的模樣,便知指望不上。
她歎了口氣,林徹對明面上的太學公事一向如此,大事不誤,旁事一概不管。昨夜順水推舟般地幫她,已是極限了。
日頭越來越高,堂中漸漸燥熱起來,諸生心中卻越來越涼。
堂外,一名胥吏撥開門外層層學子,好不容易擠到看守面前,直接闖進庭中。他一路小跑着過來,胡亂向幾名學官行了禮,眼睛向堂中溜了一圈,忽然發覺楊世英等生員也在,強咽下已到嘴邊的話,眼睛溜着楊世英等人,支吾道:“小人......有要事禀明祭酒......”
呂登敏自覺事情将成,一顆心早就放了下來,大手一揮:“講!”
片刻之後,呂祭酒便會懊惱于自己的輕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