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牆頭,門外,一簇簇目光順着他指尖望去,盡頭隻默默立着一名略顯瘦弱的文秀少年。他身處暗處,面色不顯,處變不驚,緩緩行至楊世英等人身側。
楊世英歎了口氣,聞修之以身涉險,隻怕這番最要受賈學錄記恨。
今夜事由皆因賈學錄而起,他一句不為自己辯解,冷不丁出言便是這樣一句話。梁學正看着自己的同僚,忽覺太學中盡是怪人。
“很好……你們就鬧吧——看什麼?都給我回齋舍去!”梁學正早就不耐煩,向門外偷聽的生員撒起火來,甩起袖子,轉身便走。
“都那樣了,還不忘耍威風呢!”聲聲怨诽自牆頭上傳來,上面的少年人不約而同地向遠處白了一眼,轉眼跳下牆去。
…………………………
聞竹向門上随意一倚,心弦依舊緊繃。她們如今身處一棄置不用的齋廚中,十步之外,立着方才跟着梁學正的兩名胥吏。
賈學錄剛被放下,便指名聞竹,隻要同她一人講話。
紀宣、世英自是無說,見她有答允之意,隻去庭中不遠不近地守着,紀宣臨走時,還不忘為她緊了緊束着賈學錄雙手的麻繩。胥吏沒有挪動的意思,聞竹從身上掏出幾枚銅闆,兩名胥吏拿了好處,便不再作糾纏。
齋廚棄置已久無人打掃,沒一處幹淨的地方。賈學錄坐在被茅草覆蓋的地上,不自然地倚着牆沿。月光晦暗,聞竹拿了燈籠放在身側,充作屋内唯一的光亮。
又是整夜未眠,賈學錄蜷在牆沿,本就憔悴的面容在微光下更顯苦瘠:“呵呵,我就知道,早晚都有這麼一天……沒想到最終,竟讓你們這群愣頭青擺了一道。”
不怪他不甘心。時間緊迫,聞竹的計策并不算天衣無縫。也就是賈學錄精神将近崩潰,才輕易上了當。若是在平常,未必能輕易騙過他。
“學錄特意叫我,難道隻為洩憤?”
門始終開着,月光穿過門扉,灑在倚在門前的聞竹身上。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聞竹索性率先出言。
“學錄也是讀過書的人。紅丸的藥理,你怎會不知?”
聞竹尋思着,這紅丸發汗緻幻,大抵便是魏人“五石散”的一類物事。或能暫解病人苦痛,終無大用。
“這不重要!”提到紅丸,仿佛觸了賈學錄逆鱗,他即刻便低喝,眼神依舊空洞,“能解當下愁......就足夠了......”
原來,這紅丸乃是賈學錄夫人偶然所得。之前賈詢為求官花去不少銀錢,家中積蓄本就不多,為了給兒子瞧病,夫婦倆更是花光了所有積蓄。賈娘子往京西北路衛州娘家去,打秋風不成,卻帶了紅丸回來。走投無路,又聽得那紅丸能醫病去憂,當晚便把藥丸給兒子喂了下去。藥丸竟真有奇效,那日夜裡,兒子睡得格外安穩,第二日精神亦好了些。
藥丸幾日便用光,賈夫人在衛州聽得生藥鋪婆子說,紅丸雖傳于北邊,但汴京也有。他夫婦二人便靠着婆子的門路,先是去京郊青城縣去買藥,時間久了,又在汴京内那婆子說的生藥鋪買藥。
“糊塗。”聽他啞着嗓子絮絮道來,聞竹說不清感受,拳頭攥緊,又緩緩放開,帶了幾分悲哀和無奈,“來路不清的東西,虧你們也敢喂給小兒。”
“結束了......都結束了.......”賈學錄兀自喃喃道。明日之後,将面臨什麼,他不得而知。他累了......在這間遍地生塵的齋廚内,反而感受到多日未有的平靜。
聞竹冷笑出聲。
她從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八齋染上傷風的同窗尚在養病,楊世英為此奔走,成日愁悶,她都看在眼裡。賈學錄雖有苦衷,可孰輕孰重,情理衡量,她還能拎得清。
“你自認悲慘,天下人盡負了你,可八齋幾名年輕人何辜?為着你的緣故,無故染上傷風,如今還下不來床。可不是拜你所賜?”
“為自己的孩子醫病,便要讓别人家的孩子挨刀。如此堂皇的道理,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無人在場,聞竹鋒芒盡顯,直接戳穿賈學錄不能自洽之處。
聞竹感受到那股兇戾的目光,若沒有那股麻繩,隻怕賈學錄即刻便要如猛獸般,撲上來扼死她。她道破的,正是他心中從不願意承認的,撕下了他自認的全部斯文和苦衷,賈學錄全身不住地顫抖,他想反抗,卻被束縛,動彈不得;他想反駁,嘴裡卻講不出一句話。
聞竹不以為意,不欲理會,起身把那盞燈籠移到門外,齋廚陷入死一般的黑暗。
“不!别......别帶走......”
嘶啞的聲音在暗夜中格外明顯,不遠處的紀宣和世英紛紛轉過頭來,聞竹對這叫喊置若罔聞,在月下輕笑着揮手,叫他們不必擔憂。
她其實也有些驚詫,不過幾句話,賈學錄心防便潰決得不成樣子。在門檻處站住,躊躇片刻,叫喊聲漸漸弱了下來。她緩緩阖目,終究轉過身,将那盞燈籠放回屋内。
“幾日後,将有郎中為令郎診治,”聞竹側着身子,也不去看賈學錄的臉。思慮再三,又補充道,“外面那位紀公子安排的,與我無關。”
似是不敢相信,蜷在地上的人頃刻仰起頭來,枯槁的面容上終于帶了幾絲生氣。
似是大喜大悲,氣血上湧,他臉上布滿詭異的紅色:
“……我知道别的事,”說罷又補充,“可能要人命的,隻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聞竹聞言一滞。
這是極大的誘惑。兩世以來,對紅丸以及羅浮門,她始終了解甚少。他的話雖不能盡信,可也并非不能聽。
門扉輕掩,不遠的紀宣,楊世英乃至胥吏,俱渾然未覺。聞竹蹲下身來,細細聽着那嘶啞的低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