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母親病倒後,他每日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着。
半日未用飯,二人心中有些癢癢,自禦街南行,直奔州橋夜市。
國朝不設宵禁,不分坊市,夜市空前繁華。汴京城中大小夜市不下五處,其中以州橋夜市為盛。唐人蘇味道詩雲:“暗塵随馬去,明月逐人來。遊伎皆秾李,行歌盡落梅”,寫盡前朝東都上元夜之繁華。大唐盛世,一年三百六十日,也僅在上元當日不設宵禁。如今的汴梁,也稱得上是“金吾不禁夜”啊!
月上柳梢,燈燭熒煌,車馬骈阗。聞衛二人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且行且住。上一世聞竹忙碌,現今才發覺,自己來汴京一年,竟從未細細賞過汴京盛景。思緒随着天際散開的煙花飄進祥符縣的一間破落小屋,不知此時父親老聞在幹什麼?他向來勤勞,六月間收麥、除草,農事不算輕松,聞竹想,此時他大概一身疲憊,和弟弟妹妹在院中藤椅納涼。
聞竹歎了口氣,父親居于開封近郊,卻尚不曾來過汴京。汴京縱然繁華之至,幸而居于其中者,不過大邺朝百姓之萬一。此處極緻富貴,和汴京之外的千萬農人又有什麼幹系?
行人不斷湧入禦街,二人逐漸寸步難行,随便在路邊攤位買了些麻腐,煎夾子等物,權當用過晚飯。
她們不勝擁擠,自甜水巷東行,出了夜市區域,拐進馬道街,自保康門出。玩心漸起,也不想回太學,又拐進了保康門瓦子。
保康門瓦子雖比不上潘樓街桑家瓦子熱鬧,但大小棚子勾欄亦不在少數,傀儡戲、器樂、百戲、相撲、馴獸、魔術、雜技、弈棋等應有盡有。一處棚子旁,一嘌唱者引得聞竹停下了腳步。這嘌唱藝人嗓音清亮,功力不凡,在如此嘈雜的瓦子中,他的聲音穿過層層人群,直鑽進聞竹的耳朵中。仔細一聽,藝人講的,乃是改自史記《趙世家》的趙氏孤兒事。藝人聲如洪鐘,改的詞又新又好,聞竹一時聽得入迷。待到藝人謝幕時,轉頭一看,已經不見了衛賜的蹤影。
人員混雜之地,一旦走散便再難重聚。衛賜許是去附近棚子看别的熱鬧了,聞竹在原地四處張望,隻消一會,便在不遠處演傀儡戲的棚子旁,瞧見一個月白色身影,坐在腰棚最後,帶着一攤子上買來的面具,衣着、身量和衛賜别無二緻。
聞竹隻道衛賜存心和她玩鬧,要看她着急出醜,便溜到他身側,直接取了他臉上面具。“好小子,讓我好找!在這扮起......”剩下三個字,在她看清那人面容時,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遠處棚子放起了煙火。
砰——
飛空旋作雨聲來,火樹銀花十裡開。那人的眼眸中也映出了天際絢麗的煙火。
怎麼是他?
面前這人不是衛賜,而是前幾日才見過的紀宣。
聞竹手裡抓着面具,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被他眼眸裡倒映的煙火吸去了目光。
紀宣看着面前這個搶了他面具,又盯着他看的少年,微微睜大了眼睛。今日祖父生辰,他向學官告了假,家宴過後獨自出來轉轉,便到了這幼年常來之處。沒想到前幾日見過的聞竹也在此。
看聞竹這個樣子,應該是把他認成了别人。
不過......他一直盯着他看做甚?
可能是因天際的煙火過于絢麗,紀宣臉有些熱。
衛賜在遠處提着兩包點心跑來:“老聞!”
聞竹回過神,心中懊惱。怎的每次見到這人,都免不了要丢醜。紀宣俊秀的臉上布滿疑雲,聞竹強忍着尴尬,打起招呼,把面具遞還:“原是殊成兄,怪我認錯了人。”好在衛賜在她身旁,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說來二位那天還見過一面...殊成兄,他便是我本要找的人,衛賜衛公子......老衛好巧不巧,紀兄也在這兒!”
衛賜想起那日玉璧之事,心中仍有些愧疚,低頭揖道:“紀兄,”衛賜歉疚,臉上騰起紅雲,“我都聽修之講過了,原是我的過錯,幸而有修之為我補救......我近日忙碌,來不及向兄登門道歉,實是某之過失。”
紀宣手裡拿着面具,朗笑道:“衛兄不必自責。對了,伯母身體可還好?”
衛賜心中一暖,這種一提而過的事,紀宣竟還記得,還絲毫不怨他:“多謝紀兄挂念,家母略好些了。”
聞竹恐勾起衛賜的傷心事,忙搬開話題:“對了殊成兄,還需兩日就能修好,到時我與老衛一齊與你送去。”
“多謝修之了。”紀宣又探詢道,“修之這般技術,不知在何處學得?”
“我幼時居祥符縣,有一鄰人藏書頗豐,我閑時常去拜訪。鄰人精于修玉之術,我那時好奇,便求着他傳授與我,”她笑道,“鄰人禁不住我百般哀求,又無兒無女,便決意收我做了這個徒弟。”
原來是京郊祥符人,紀宣心中記下。
他方欲出言,隻見遠處出現一衣衫褴褛的道人走了過來。那道人衣衫破爛,髭須淩亂,行人紛紛避讓,在人群中很難不引人注意。聞竹望向正往他們這邊來的道人,正準備側身讓出一條路來,誰知道人腳步一頓,在他們身邊站定,捋須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