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化堂居于太學正中,既是官家禦幸太學時的聽講集會之地,又為太學諸學官學官辦理公務并值夜之所。
聞竹腳步輕快,自崇化堂後門而入,悄無聲息地來到東庑一間屋舍門前,正是太學學正林徹的辦公之所。
門未落鎖,見四下無人,聞竹推門便進。甫一進門,一股濃重的酒氣直襲面門。
聞竹皺起眉頭。
屋内擺有一老舊藤椅,上面窩着一酣睡的中年男子。男子許是宿醉,衣衫褶皺,發髻淩亂,胡子拉碴,眼下發青,将近不惑的年歲,瞧着比同齡人蒼老許多,不像是太學學官,倒像街頭酒鬼。兩隻瘦骨伶仃的手自袖中伸出,一隻無力地垂在藤椅旁,另一隻伸到旁邊的小幾上,還虛握着一隻酒瓶。
聞竹本想如往常直接将他搖醒,方欲動時又收了手。
她本是壽盡之人,如今得了機緣重活一世,卻不知是否會在意想不到之時戛然而止。思及此處,聞竹心中愀然,隻靜靜拉了墩子坐下,靜默無言。
約莫過了半刻,林徹悠悠醒轉,睜眼發現屋中多了一個活人,幾乎要從藤椅中跳起。
“你發的什麼癫?”林學正以手撫膺,“進來也不說聲,吓死我你就安心了?”
聞竹聽了也不惱:“學生思慮不周,驚擾先生。”說完便一揖。
林徹的眼睛瞪得更大,心道聞家丫頭何時對他如此恭敬了?若在往日,他說一句,聞竹有十句回嘴。如此反常,定是瘋了。
“行了,這又沒旁人,”林徹心中疑惑,面上不耐煩道,“向來無禮,今日擺出一副溫良模樣作甚,難不成闖禍了?”
聞竹看着林徹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心中發笑。看來林徹也不适應自己恭謹有禮的樣子,遂又擺出往日玩世不恭之态,嬉笑道:“若無大事,學生也不來叨擾先生不是?”
林徹是她家在祥符縣的舊鄰。林徹父親曾是秀才,家中藏書頗豐,聞竹自小常到他家中拜訪,故而與他相熟。聽父親老聞說,林學官年輕時自由散漫,直到而立之年,家裡生了大變故。從那以後方發奮苦讀,中了舉人,先是在開封府郊縣當過幾年差,之後便一直在太學做學正。
說來聞竹以女子之身喬裝入太學,縱使平日萬般謹慎,可起居洗沐,百密一疏,終有身份敗露的風險。她齋舍分配之事幸得林徹暗中相助,免了她許多麻煩。她修玉的這般手藝,也是跟林徹學來的。林徹面冷心熱,不修邊幅,不拘小節,聞竹平日和他相處不像師徒,更像是老友。
聞竹自袖中拿出絹帕,在小幾上小心展開:“晚輩受人之托,可惜技藝尚淺,一時犯了難,特來請教恩師。”
林徹鑽研多年,技藝精湛了得,算得上此中好手。近年來雖甚少親手修複,但隻掃一眼,便知聞竹所想修複之法:“這等活計還值的我親自出手?切莫跟外人是我徒弟,省的壞了我的名聲。”他嘴上說着,手上卻沒停,拿起絹帕走到書案前,從一堆樣式各異的器具中抽出一把尖錐:“傻站着作甚?仔細看着,我不教第二遍。”
聞竹臉上堆笑,嘴上揶揄:“先生宿醉,不知酒醒了否,可要學生朝後廚要碗醒酒湯?”
林徹白了她一眼,自顧用那尖錐在缺口處鑽起了孔,一面念叨着技巧要領。聞竹不再回嘴,聚精會神看着。不過一刻,林徹就鑽好了一孔,上下同寬,大小合适,實是精細,聞竹暗暗贊歎。
“喏,可學會了?”林徹放下手中的物事,将碎玉和尖錐一并推到聞竹面前,“剩下拿去自己琢磨。”
“恩師技藝爐火純青,學生不多叨擾。”
林徹隻對她擺了擺手,起身回到藤椅上,阖目而眠。
聞竹将碎玉小心包好,又将尖錐納入袖中,正欲離開,又想起一件事。
“先生,”聞竹轉過頭,“我想查幾個人。”
林徹眼睛也不睜:“誰。”
聞竹回到書案前,随便拉過一張宣紙,提筆蘸墨,寫下幾個人名,剛要收筆,心念一動,又在下方添了一個名字。
聞竹攏了攏袖中的碎玉。要想破局,這個人,她不可不了解。
寫畢,聞竹拿着宣紙到林徹眼前晃了晃:“都在這了。”
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世殺害她的那幾個纨绔。
還有……紀宣。
“胡暻?”林徹微眯着眼,“知道了,你等消息便是。”
林徹接過宣紙,從搖晃的藤椅上直起身,眼露精光:“聞竹,你記住,我幫你不是做慈善,除了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不要忘了我們的交易。”
聞竹眸色一沉:“學生時刻謹記,不勞先生提醒。”
她利落一揖,轉身離開。
往事湧上心頭,那場交易,早在聞竹未進太學之時便定下了。林徹知曉她女子身份,卻依舊願意助她入太學乃至科舉入仕,一切的代價早已寫好。
“若你成功入仕,待到平步青雲之時,必須答應我辦成一件事,無論什麼事,你都不可拒絕,沒有和我商量的餘地。”
“什麼事。”當時,聞竹沉溺于心事可成的激動,不掩好奇之色。
林徹沉默良久,面無表情:“别多問,待你有能力辦成時,自會讓你知曉。”
當年的她連忙應下,生怕林徹反悔。
她并不在意是什麼事,當時的她,隻渴望擁有一件事物。
權力。
隻有它,才能幫助自己辦成想做的事。
她身份危險,家中微寒,無權無勢。有了林徹的幫助,或許這條危機四伏的路,她會走得容易些。
“好,我答應您。”聞竹分外堅定,“願先生助我入太學。”她自小在讀書上頗有天賦,又肯日夜苦讀,在縣學時便是翹楚中的翹楚。太學在近郊州縣以考試選拔庶人中俊異者,于學業上她自是有底。隻是太學名額有限,各縣富戶都盯着,各有神通。聞竹身為寒門子弟,家無餘财,擔心自己最終竹籃打水,一無所得。林徹官職雖不高,卻恰領其事,剛好襄助她。
後來,聞竹順利地入了太學。可是沒能保住自己的命。
林徹上一世虧大了,扶植她如此之久,最後什麼也沒撈到。
聞竹穿過重重門廊,心有所思。
這一次,她盡量活的久些。
也好知道林徹費盡心機,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