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被打死了。
她張了張嘴,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遺言。
她十八載人生,荒誕灰暗,以一種窩囊非常的方式,就這樣草草地收了場。
漆黑的瞳仁漸漸渙散,生人之氣慢慢抽離,最終不見一絲生機。
月亮從烏雲裡跳出來,枯樹的枝丫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倒影,幾隻烏鴉落在亡者身邊,直到最後一隻烏鴉也離去,一切複歸于寂靜......
她最終也沒能走出這扇門。
……………………………………
砰砰砰——
“修之,開門!”拍門少年聲音清朗,語氣滿是焦急。
“老聞,開門......聞竹别睡了,我有正事!”
急促的拍門聲幾乎響徹十齋,屋内人睡得再沉也必要醒來。
……………………………………
砰砰砰——
一陣嘈雜清晰地傳入耳中。
怎麼回事?
自己不是死了嗎?
聞竹猛地撐起身子,額上全是冷汗。
她心中狂跳,警惕地環視一周——周遭仍是十齋齋舍,自己從熟悉的書案旁醒來。
天已大亮,陽光透過窗紙打在她面前的書案上,書案正中央放着一本攤開的《公羊傳》,旁邊是還未抄完的半冊書,紙上墨迹已經全幹,案旁蠟燭燃盡。想是抄書人夜裡鏖戰的成果。
聞竹擡起右臂,除了有些酸痛,并無異樣之感。低頭一看,衣服整潔,全無泥污。身上一處傷也沒有。
右手摸着衣袖,輕薄的質感從手上傳來,她這才驚覺,身上是太學生夏季常服。
真是倒反天罡!何止不是臘月十五,分明正值盛夏。
難道是夢?
她擡起有些酸麻地手,盯着那本《公羊傳》,陷入沉思........
抄《公羊傳》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錢财書冊早已兩清。
有問題。
數件怪事同時發生,令她心如亂麻。
聞竹回過神來,叫門聲還在繼續,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倒讓她心中安定了些許。
不是别人,是她的同舍衛賜。
也罷,當下既搞不清,索性暫時放下,出了這扇門再說。
“來了。”她清了清嗓子,揚聲答道,一面擦去額上的冷汗,起身拔掉門闩,果然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她壓下狂跳的心髒,言語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老衛,什麼急事?”
衛賜是她的同舍。二人進太學晚,恰好分在同一齋舍,年齡相仿又聊得來。久而久之,也成了至交好友。
聞竹女扮男裝入太學,自知身份敏感,稍有不慎便會惹來大麻煩。與衛賜同舍,免不了共同起居,起初也總是膽戰心驚,萬分謹慎。不過相處日久,她發現衛賜為人淳樸,在細枝末節上并不較真,又是個敦厚的性子。便漸漸放下心來,同他以好友相處,至今仍未被察覺身份。
“我拿些東西,”衛賜一張和善的臉上此刻布滿陰雲,“門口有人傳話,阿娘的病複發了……恐怕太夫人刁難,我得回去一趟。”
這便是了。聞竹點了點頭,心緒回轉,記憶奔湧而來:那時衛賜母親病重,又處處受衛家太夫人搓磨,沒幾個月就病逝了。想到這裡,看向面前忙碌焦急的衛賜,聞竹眼神黯然。
“今兒是什麼日子?”
“六月十五啊。”衛賜在床鋪旁翻找,頭也不擡答道。
與她料想的日子大差不差。
雖難以接受,但眼下,她的的确确回到了半年前。
衛賜也算命運多舛。他生于官宦之家,其母李娘子是妾室,深得衛老爺喜愛。衛老爺愛屋及烏,視衛賜為至寶。衛老爺官場上不算順風順水,官位不高,卻以畫技聞名士林,士大夫趨之若鹜,一畫難求,潤筆費源源不斷地送進衛府。衛家水漲船高,一時炙手可熱。衛賜作為衛老爺最得寵的兒子,盡得其畫技真傳。
可時移世易,好景不長,衛老爺英年早逝,丢下一大家子老小。衛家一來根基不穩,二來子弟平庸,後繼無人,便就此沉寂。衛老爺在世時偏寵李娘子,多少冷落了正妻。衛老爺死後,衛夫人掌管衛家,多年的失意、憤恨一股腦發洩在衛賜母子身上。人心涼薄,衛家衆人見眼色行事,他母子自那之後便無太平之日。從備受寵愛的小公子,忽地淪為受人冷待的落魄庶子,衛賜沒有心志扭曲,反而始終敦厚,也實屬不易。
“确實該回去,”聞竹知曉他擔憂母親,安慰道,“别急,你拿上錢袋,這樣……我和你一起,找董齋長告個假。”
衛賜的家事,聞竹本不該插手。可一來見衛賜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聞竹擔憂他關心則亂反而辦不成事。二來她也想借此看看外界,平複下心中的驚異。
“勞煩你了老聞。”衛賜心中一暖,翻出錢袋子,兩人疾步走出十齋齋舍。
聞竹沉思片刻:“齋長此時應在後園誦書。”齋長董生極為自律,他的習慣和行蹤,她已經摸清了七七八八。
通向後園的路徑狹窄,僅能容一人通行。衛賜心内焦急,走在聞竹前面。
叮——
前面的衛賜身形一頓,随即是一響清脆的玉器擊石聲。
變故陡生。
唉,在後園準沒好事。望着面前的狼藉,聞竹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