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來了好幾次醫院,時歸輕車熟路地找到花園裡的長椅,他和聶徐川占據兩端,中間好似隔着銀河。
聶徐川的左手被石膏裹成粽子搭在扶手上,“你要說什麼,我聽着。”
時歸坐在長椅的邊緣,隻占據了一小塊位置,雙手交叉相握:“你知道記憶封閉嗎?”
“記憶封閉?”聶徐川咀嚼着這個詞,記憶如同時間海洋裡的珍寶,有時會被遺忘,而有時會被刻意地藏起,而記憶封閉顯然屬于後者。
“我的記憶出了點問題,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尤其是關于小時候,我像是一條沒有起點的線,不斷向前延伸,不知道要到哪裡去,隻清楚不能回頭。”時歸一五一十吐露的同時,情緒也變得低沉。
“這種情況可以找心理醫生處理?”
“已經試過了。醫生診斷為自我保護型記憶封閉,我嘗試過催眠、藥物診療、電擊多種方法喚醒我的記憶,都沒有效果。”
時歸像是抽離出整個自己,在描述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我甚至不清楚我到底想不想要恢複記憶。”
“你的情緒缺失與記憶封閉有關系嗎?”聶徐川記得他曾經在一本書裡看過,即使記憶丢失但是習慣還在。情緒反應作為一種先天本能理應發育完全,時歸身上的不完整很可能意味着他從來未曾擁有過這個階段。
“可能有關。我不記得小時候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很抗拒回家,回到那間屬于我的卧室。仿佛逃離的念頭從一開始就種在我的心裡。”時歸眉頭緊皺,回憶逐漸變得痛苦,“對于我的父母,我也沒什麼印象了。”
“我知道我的母親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父親也不常回家。”時歸想得有些費力,額頭上逐漸湧出一層細汗,“或者說,我住的房子并不是我父母的家。”
“屋子裡有我,有保姆,還有,”時歸停頓了許久,下定決心才終于坦白,“還有一隻夜莺。”
夜莺。
聶徐川猛然擡頭,正是在阿瓦對時歸的這句稱呼的刺激下,時歸扣響了扳機。
“他為什麼會這樣叫你?”
“我不知道。”時歸呼吸急促起來,回想起那個場景仍然讓他汗毛直立,仿佛觸發了身體裡的某個開關,“他讓我很不舒服,感覺就像,就像回到了小時候。”
“對不起,聶隊。”
聶徐川擡起另一隻沒受傷的手,輕輕擦去他額角的汗水,一時間無言。
“我可以相信你嗎,時歸。”聶徐川偏頭不看他,眼神遠遠落在醫院小花園中央的噴泉上,飛濺的水花明明咫尺就要逃離桎梏卻在空中狠狠跌落,再次化作池中之物。
“如果你想要把我交給市局調查,或者去省廳,我沒有意見。”
陽光分明很好,但四周很暗。大門關閉的吱呀聲沉重而詭異,遠處傳來幾聲夜莺的低鳴,時歸緩緩睜開眼,一切卻又消失不見。
聶徐川長久地沉默着,他知道此刻最正确的做法是全盤托出,時歸會立刻接受調查,不論是市局還是省廳,會有審訊專家、心理醫生輪番上陣,遲早會從時歸口中得出一個似真或假的答案。
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時歸,他側坐在花園的長椅上,顯得十分疲憊,任何對于過往的回憶于他而言相當一場酷刑,是綿密而持久的疼痛。
瘦削的身軀不知背負着何種沉重,他的脊背仍舊挺直。低着頭,脖頸處露出優美的弧線。
聶徐川也知道,如果時歸真想被審訊,他不會選擇在這個時機向自己坦白。
他在賭。
苦笑一聲,聶徐川捂住臉,“時歸,我算是......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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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情況危急,犯罪分子阿瓦仍然存在戰鬥能力,時歸同志不得已向他開了一槍,可惜沒有打中。”
聶徐川面不改色扯着謊,安副局臭着臉聽。
“你小子,雖然我說了讓你帶着他點,但是這麼危險的抓捕行動你也要帶上時歸?”
“對不起,是我的疏忽。”
“沒有下次了。”安副局擺擺手,“阿瓦死了,死前對于之前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你們寫個報告結案吧。”
“安副局,我認為是時候重啟十二年前爆炸案的調查了。”聶徐川的手還腫着,打着石膏吊得老高,“阿瓦死前喊的話,您也聽到了。”
安副局挪動了兩步,一屁股陷進了沙發裡,“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有足夠的證據,上面不會輕易同意重啟調查。”
“這件事情,是整個公安系統的痛,沒有動機、沒有線索、沒有結果。參與了行動的同志死的死傷的傷,好不容易活下來,還要被當成内鬼摸排,阻力很大。”
聶徐川剛要争辯,卻又被安副局打斷:“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我讓你們注意牙齒,也是一種默許。背後的始作俑者遲早會露出端倪,在此之前敵在暗我在明,所以辦案要知道變通。”
聶徐川明白了安副局話裡的深意,隔着茶幾應了一聲。
“還有,你個半殘查個屁查!”安副局沖這聶徐川包成豬蹄的手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查個水表都費勁。”
“......”
您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