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上最後一層台階,裴瑾看着半隐在霧中的石門,眼前忽地一黑,身體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她想使力起來,但手腳都被釘住了一般,怎麼也擡不動分毫。
掙紮許久都是徒勞,她便不動了,仰面躺在地上,身上被汗水打濕,山頂的冷風拂過要寒毛聳立的程度,她卻隻是靜靜地看着上空,眼前除了霧隻有霧,一層疊了又一層,即便順風飄遊,也始終簇擁着這裡。
看不見天,何來的觀天占星呢。
她一動不動,雙眼眨得越來越慢,仿佛躺在床上入定了一般,連身後石門何時開了似乎也未察覺。
“凡人之軀,需食五谷,需休作更替,終究受限,你看,你不過是爬了這山階,你的身軀已承受不住,但你沒有發覺。”
隔了數年再次聽這聲音,那些刻意埋入深底的記憶一瞬間噴湧而出,裴瑾卻比意料中平靜,這讓她有些意外,連着出口的話都帶着一絲愉悅:“這便是你讓人隻載我到山腳下的用意?”
來人似乎被問住了,沒了動靜,片刻那個漠然的聲音才再度響起:“身體力行的領悟,總比空談來得深刻。”
裴瑾想笑,可是連牽動嘴角都是徒勞,應該是臉凍僵了,伸手想揉一揉臉,仍是徒勞,她輕聲歎了口氣:“你說得沒錯,所以這副軀體現下是否将近凍死,我亦發覺不了,你把我叫來,總不是想看我怎麼死的罷?”
來人頓了頓,緊接着是變本加厲的淡漠:“你話變多了,凡間幾年,你沾染了不少凡人的惡習。”
裴瑾不以為然,嗤笑不出來,她便心猿意馬,心想她這點話在某個人面前就是小巫見大巫,若見識過對方說三兩回六斤,說一籮筐回一馬車的能耐,怕是輕易說不出這話。猴子與馬東竄西跑的,她不禁又想,順利的話,侯爺這時應該在回程的路上了,明明隻有幾日,卻好似比兩年都長,落在她屋裡的一袋話本早就翻完了,她有好幾日沒有聽到新故事了。
想到這她一下失笑,但以她的境況,笑出聲也就是哼哼幾下,很快她連哼也哼不出聲了,視線中忽然出現兩人站定在她一前一後,随後她便感到眼前一花,身體騰空被擡了起來。
裴瑾:“……”她試着挺了挺腰,忽地朝天一問:“能再加個人擡中間麼?”
三人最後縮減為了一人,裴瑾伏在那人的肩上,在山腳下壓下去的翻胃感一直蹿到了鼻腔,幸好那人肩負着她仍能腳下如飛,沒多久她就被甩下去,重新回到了地面。
她轉着眼珠向四周張望,發現自己身處的高度不應該是地面,似乎是一張軟榻,正想着,門口傳來動靜,她扭頭看去,頓時怔愣了一下,嘗試着動了動指尖,她确認了自己确實能夠操縱身體了。
“……銷毀……失敗品……”
門口斷斷續續傳來聲響,裴瑾撐着手臂向外看,恰看見方才扛着她一路如飛的人正被另一人反手架着朝西離去。
她皺起眉頭,轉頭看向走近門的人,問:“你要銷毀他?”
“不聽話的失敗品自然該銷毀。”來人輕描淡寫地說。
“不聽話?”就把她扛過來的功夫,裴瑾不知這個說法怎麼來的,“他如何不聽話?”
那人觑了她一眼,似乎很不滿意她的多問,但還是答道:“本座的吩咐是,随本座來此。”
“……”原來是怪他走快了。
裴瑾咽了咽喉,忍下湧到嗓子的吐意:“把殺人叫做銷毀,這就是你所謂的新文明?”
“你的問題很蠢,”那人走到裴瑾對面的矮塌,席地盤坐,才悠悠道,“但這也不能怪你,你離開這裡太久了。”
矮塌前一座三足的鼎式香爐将二人隔開,裴瑾透過爐頂袅袅的白煙直視着他,他的模樣與十年前幾乎沒有變化,束發間白絲的排布都一成未變,面色依舊蒼白,隻是眉眼間增添了幾分陰色,若是從前她看一眼都不敢,這神色能叫她立時心膽俱裂,但此刻她忽然覺得,曾經以為的洪水猛獸,原來也不過如此——一個一張臉兩個眼珠一個鼻子一張嘴,還不及某個人高的中年人。
她撐坐起來,問出了這許多年一直想問的問題:“你為何要這麼做?”
“本座說過了,此人不聽話,是個失敗品……”似是因為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他面上顯露出不虞。
“不,”裴瑾打斷,在對方投來的森冷目光中定定地說:“我問的是,你養人傀、建京觀,還有你所謂的重建文明,這一切,為何要這麼做?”
“你管你們叫人傀?”他面上的森然之色一頓,像是醍醐灌頂般,無波的雙眸中迸出一抹亮色,“原來如此,你們凡人便是這般粗淺,若是不作解釋,總是難以明辨,如此你當初私自逃走倒也不能全怪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