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似乎格外有耐心，緊接着解釋道：“你可知曉，世間自誕生人起，出現了多少災難，瘟疫，饑荒、戰争，動蕩，無數先賢為此殚精竭慮，創下諸般理法制度，人若守循必能見天下大公的清平之世，可至今未能有成，災難從未止斷過，譬若戰争，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譬若……”

裴瑾後背靠上床榻的圍欄，閉了閉眼，聲音冷靜得可怕：“你到底想說什麼。”

被再次打斷，他停了停，眼裡跳動的光芒平息了一些。

“你從未想過麼？這種種問題，皆源于沒有永恒的服從。”這回他更耐心地說，“先賢創下的理法制度，總是随着人事更替而最終消亡，或是出于各方的利益權衡不得不作出妥協、讓步，或是被鑽營之人用作以權謀私的手段，法與制變了味，卻來怪最初的創制之人，這是何理？”

“一切軌制的最大變數是人，最大危害亦是人。”

“既如此，唯有剔除人性之弊，一以貫之，方可見清平之世。”

“人間有一詞曰‘去蕪存菁’，你方才見到的那人雖是個失敗品，但你也能看出他的體質已不用受肉體凡胎的限制，若是人性沒出問題，他将有資格成為新文明中的一員，永生存于治世，而非你口中的，人傀。”

……

……

都是狗屁。

“嗯？”那人忽地視線射向裴瑾，眸光犀利。

對上他更加深重的陰沉之色，裴瑾再次啟唇：“都是狗屁。”字正腔圓。

他蹙眉盯着裴瑾，緩緩開口：“先時你的不敬本座不計較，并非允許你一再妄為，你在凡間沾染了諸多惡習，待你回來，或許得從頭開……”

“我不會回來。”裴瑾淡聲說，卻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他這回沒再立時說話，收回說到興處時倚在矮塌上的雙手，上身往後仰了仰，才道：“你不回來？本座給了你這些時日，你竟還未想明白，你如今的軀體已經承受不了多久了，難道不清楚後果麼？”

“我清楚——我躲不過，所以我今日來了。”裴瑾支起身，從身上拿出孟棠枝帶給她的匣子，放到身旁，目光留連在匣子上，閃過遲疑，卻不是想别的，而是忽然想到某一天她從這個世上消失後，那時慕昕多久才會不哭，蕭淮、王伯、師兄他們會去做什麼，孟棠枝的瘾戒成功了沒，老師會去哪裡，侯爺回到冀北，高不高興……

應該是高興的，他會成家，會生子，會有人一直站在他身旁，不用再奔命，也不會再孤單了。

……那還會記得她麼？

她眨了眨眼，随後移開視線，緩慢而堅定道：“這個我不需要，我不會再回到過去苟延殘喘的日子，即便時日無多，我要做人，不做人傀。”

——如果記得，她希望他們最後記憶裡，她是人，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傀。

那人看了眼匣子，片刻道：“從未有人值得本座解釋這些，你是迄今第一個，但你讓本座很失望。”

裴瑾絲毫不在意他失不失望，她伸了伸手腳，從軟榻上起來，身體沒有什麼不适，她看向對方：“今日我來，亦是最後一次，若再有下一次，我們便是在無間地獄裡見了。”

說完裴瑾轉身，走至門口，身後再次響起人聲，極度冷漠：“人間有一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一向不喜，典型的人性之弊用以低劣之法作解，你真是讓我為難，你知道麼，那麼多次試煉隻有你還知道自己是誰，這就是天意，注定你要與我共同創領新文明。”

“你如今要違背天意，我卻不能，”他繼續說，“我知道你想對付詹兆淵，你還在追查鎮北王的舊案，我可以答應你絕不插手這些事，另外，這些天我還想起了一些事，你當初是由你母親送上門來的，看來那些人早已忘了你的存在，你若想名正言順拿回屬于你的一切，我可以幫你，讓那一個昏庸之人盤踞于那個高位，想必你亦有不服。”

說罷，他忽然擡手，将什麼東西放在矮塌上，裴瑾覺得有些眼熟，走近幾分，終于看清那是一個豆綠色的荷包，她瞳孔一縮。

“本座可以再給你一些時間考慮，你要想清楚，站得越高，能做的便越多，比如，保護你想保護的人，相反，你會失去一樣接着一樣，而你隻能眼睜睜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