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了。
一個萬冬,便能令他害怕到這個地步。
裴瑾先時還不确定魏章帝召她來此的目的,隻是如今若要她停手,那也是不可能的了,她不動聲色地将手伸進袖口,指尖觸碰到黑瓷瓶的冰涼,她定了定神,正要開口魏章帝的聲音再度響起:“裴瑾,你可知此時把你召來為何?”
裴瑾心神一頓。
“你是經萬冬的手進來的人,”魏章帝續道,聲色中混合着低啞,“朕此間下的旨令也是聽了你的提議,裴瑾,萬冬是因你死的。”
“臣惶恐。”裴瑾跪下身,沉聲道。
“惶恐……”魏章帝口中念着這二字,倏然間擡起頭,泛紅的雙眼染着瘋意,“惶恐有何用!朕受命于天,朕何須惶恐!裴瑾,這條人命背在你身上,朕要你不惜一切代價,不容有失,朕要盡快看到那個結果!”
劇烈的咳聲與喘息打破了屋子裡的沉悶,應沂清急步上前,扶住幾乎癱倒在地上的魏章帝。
裴瑾眼底一閃而過詫異,她想她還是低估了一個能做出以子易物的人的瘋魔,也或許這麼多年他早已被權勢侵蝕掉了骨肉。她跪伏在地面,衣擺浸入還未幹涸的血灘中染了一身腥味,忍着煩躁她叩下頭,道:“臣謹領聖命。”
……
應沂清攜着氣若遊絲的魏章帝上車先往回宮的路,裴瑾則領着幾名錦衣衛留下善後,皇帝出宮之事不得有洩露,在此險些遇害之事自然也不得宣傳出去,廂房需清理,滿春樓的人也得封口。
一直到夜闌人靜,一行人才從滿春樓的大門出來,錦衣衛帶隊的檢校幾步走到裴瑾身旁說:“裴大人,我們應大人有吩咐要将您送回府上,請您稍等片刻,卑職已派人去尋馬車了。”
身上的血腥味時不時地鑽鼻尖,裴瑾聽見坐馬車眉間擰得更深,擺手道:“不必,你們先走罷,左右不遠,我步行回去即可。”
檢校露出為難之色:“可應大人吩咐了我等,務必保證您的安全……”
裴瑾擡眸想說些什麼,視線劃過不遠處濃重的夜色,頓了頓,很快又移開,冷聲說:“本官的話不想說第二遍。”
錦衣衛常年明的暗的混迹在權貴之中,耳濡目染,私下都互稱裴瑾為天子眼前的大瘟神,碰着了念段驅瘟的咒送一送,輕易别得罪。那檢校一聽,立時拱手告罪道:“裴大人息怒,卑職這便走了。”
等遠去的身影逐漸消失,裴瑾收回視線,提腳向方才的夜色裡走去,夜色中一人早已等候其間,他一身黑色長袍,面容隐在寬大的兜帽中,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不知已站了多久。裴瑾走近時,他身子微微一側,伸出蒼白的手指向不遠處的馬車,聲音啞得像含了口沙:“尊主有請。”
穿這身沾了血的衣裳坐馬車,不出所料倒胃口,裴瑾忍着颠簸到麻木,在似乎有跑到天荒地老的馬車終于停下後,不等外頭喚便沖出車門,倚着車架,站了許久才緩過來。黑衣人自她下車便站在不遠處等着,并不催促,似乎隻要她人在便好。
她拂去額頭的一層細汗,終于想起看向周圍。
雲海台建在皇城後山,裴瑾一直未曾親眼見過,隻聽說這裡常年雲霧缭繞,卻并非多麼高峻的山峰,實屬罕見。山徑一條古樹參天,在漫漫霧霭中隐隐現現,沿樹上山,便能到達山巅處的人間仙境。
裴瑾眼中确實與聽說的一樣,隻是她順着山徑仰頭,看不見所謂的人間仙境。
聽說當年花費了數百萬兩資材,數千生民埋身山中,才修建出這一座雲海台,給一名道士觀天占星之用。
那霧,真像極了亡人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