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崧仰首,怔怔地看着他,再說不出一句話,他眼中的人仿佛仍是曾經的那個人,隻是那模樣那麼慘烈,他如今,再無法直視。
他驚醒般低下頭,後覺胸口處的疼痛如同尖針刺入,喉間湧上一陣血腥氣,卻咳不出那股血,那種窒悶的感覺讓他全身都在顫抖。
申時晦不再看他,轉身走向牢門,路過地上的酒壺時,他頓了頓,說:“這酒,你留着罷。”
李崧猛地喊住了他:“你……你今日來,不是想從我手中拿到詹兆淵的證據嗎……”
申時晦停下,側頭,說:“你給嗎?”身後沒了聲響,他沒再停 留,走出了牢房。
看着這愈走愈遠的身影,李崧呼吸一滞,忽然向前撲去,“先生……我不知曉你在那......我……我沒想要害你……”
回程的路上,裴瑾異常沉默,馬車内隻聞“辘辘”的行車聲,申時晦在搖晃中擡眼,看向她,說:“來時我未問你,今日早朝如何?”
裴瑾蓦地一頓,随即回道:“定了三法司會審的日子,就在兩日後,旁的,便是詹兆淵又将修築京觀的事拿了出來,上禀了募工的策疏,最遲……怕是入秋便會動工。”
“京觀……”申時晦冷笑一聲,“平日大小事都恨不得拖上一年半載,這事他倒上心,詹羲儀如今也出來了,卻未加阻攔,她是攔不住,還是不願攔……”他眼神一暗,閉了閉眼,恢複了平定,“這個暫且不說,兩日後的三法司會審,你作何處置?”
裴瑾說:“昨日萬冬來透了聲,死罪不論。”
“……宴會那日,詹羲儀突然出現,我便有了預感,”申時晦面無表情,“她能從明載深手裡拿回禁軍都指揮使的位子,兩人怕是達成了什麼協定,使得明載深不願與他們撕破臉皮,如此,三法司會審也隻是走個過場。”
裴瑾颔首,“不過,李崧吞下的兩百萬兩要他全數吐出來,若他吐不出來,學生便會按期追比(1)。”
“賬面上是兩百萬兩,實際應是遠遠不止,不過兩百萬兩對李崧絕不是小數目,他一名武官混迹在朔京的一幫權貴中,花的銀子隻多不少,手裡頭怕是拿不出那麼多。”
“但——詹兆淵會替他拿出來。”
申時晦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不錯,李崧一日關在刑部大牢,他詹兆淵的手便一日碰不着他,他等不及了,看來李崧手裡頭的東西确實很值錢,讓他不惜狠下心斬掉這條右臂。北陽州兵營炸毀,詹兆淵的大半心血廢了,挨了棒的狗狠咬人,你那頭還沒有消息嗎?”
裴瑾垂下眼,說:“應是快了。”
馬車内陷入一陣沉默,申時晦輕聲歎息,道:“你沒什麼想問的嗎?”
裴瑾目光一頓,慢慢擡眸,又在對方洞穿的眼神下本能地掩下瞳眸。
稍頃,她問:“方才李崧提到的郭位,是誰?與,與義父有何幹系?”
申時晦的面上沒有半絲驚訝,甚至是意料之中,但他沒有立即回答,良久,才響起不辨情緒的聲音——
“他是鎮北鐵軍,參與過當年的征北之戰,不光參與,郭位作為前鋒,功不可沒。”
在裴瑾投來的視線中,申時晦淡聲道:“你想問,為何當初嘉賞名列中沒有他,”他頓了頓,“因為還未班師他便死了,隻是,他并非死在戰場上,正如李崧說的,他死在穆靖的刀下。”
沉吟片刻,他緩緩道:“最初,他與李崧都在易州衛所服役,穆靖同我提過,他是路過衛所時碰巧隊内大比,他一眼便相中了郭位,說那小子一身狼性,合該是戰場上打前鋒的大員,當日他便找來了郭位,問他是否願意入他麾下,那小子卻沒有立馬應下,提了一個要求,便是帶上李崧,那時李崧一副畏縮不前的樣子,穆靖未看上眼,但多一人也無不可,如此兩人便轉入了鎮北鐵軍,穆靖一直将郭位帶在身邊教習,那郭位又總是将李崧帶上,不久穆靖便幹脆将兩人一同收在了身邊。雖明面上未說過什麼,但軍營裡都認,他們算是,算是穆靖的半個徒弟。”
“但也許,越是親近便越是難以容忍罷。那時正值北蠻首領達金木歸降大魏的切要關頭,郭位卻罔顧穆靖下的軍令,要将北蠻三千俘虜盡數坑殺,軍中竟也無一人攔下,當我與穆靖知曉時已經晚了,險些使得歸降之事落空,戰亂再起,穆靖問罪于他,他一句未辯解,隻說蠻奴當殺盡,我當時也站在旁側,卻也未得及反應,穆靖已經抽刀劃過了他的脖頸......”
申時晦從回憶中抽離,神色間透出些許疲憊。
“穆靖重軍紀,郭位又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大約那時,他意識到這個人即便養了許久,仍是一頭狼。”
裴瑾始終安靜聽着,一言不發,沉靜的目光中仿佛思索着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有。
“穆靖是一軍統帥,這麼做于理無錯,但于情難容,我不為穆靖辯解,約莫他自己,也是後悔過的……”申時晦神色恢複寂然,“李崧因此事與穆靖離了心,我猜到了,隻是當時的我們不曾想過,他會用這種方式報複穆靖……”